棋 第187章 第 187 章

暗室不欺 第九

天帝离开许久，议事厅众人仍未回过神来，谁也不想开第一声口，忽然“哐啷”一声压顶而来，直捶众人心底，吓得四人不约而同跌坐地上，惊悸久久未平，却原来是冷文骅从后面出来。

冷文骅战战兢兢问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可见到我、提及我？”

冷月影面色淡漠，无毒颓废如老，文惜宝双眼直直盯着天帝曾做过的椅子，全都不言，只有沈冲天慢悠悠道：“提了。陛下言下之意，百里诺只是明面上的幌子，是有人背后做局牵机，妄图陷害混沌血脉，他死了，背后之人就断了念想，要我等查案时务必谨慎，知道取舍，万万不可伤害到混沌血脉，断绝天地之根。”

冷文骅自然不信沈冲天，听着模棱两可的话，再扫视人群中果真少了百里诺，心事终于落地，仍存余悸道：“他，就是该死，死了才清净。”

沈冲天转头呼唤义子道：“宝儿，咱们该走了，出去先祭奠你祖母，回天庭报到点卯，一切照旧。我也要去查新案了。”

无毒晃晃悠悠起身，一言不发，漠然转身离开。

宝儿凝视无毒背影直至不见，落寞不甘又看向义父：“这就要走？”却见沈冲天向着冷月影略施礼拜别，侧身躲过冷文骅，大步离开议事厅，因此急忙跟上去。

冷文骅冷眼注视客人全部离开，这才满含笑意向长兄暗暗赞叹不已：“果然与大哥设想一般无二，关键时刻到底还是兄弟齐心。大哥，已到早饭时辰，咱们该将今日好事告知大伯与父亲去。”

冷月影只喃喃道：“是啊，是好事。”

夜间，待众子弟都回去各自宅院，巡夜的过去，冷月影独步出房门，寻熟悉荒僻路径悄悄摸去最北面的宅院。看守香炉的家将看到冷月影，率所有兵丁顺从退下，偌大厅堂只留香炉与冷月影两个。

冷月影从隐袋中掏出珍藏的九重灵炁净火，用指甲拨出芥子大小的一点，向香炉底一弹，小小火苗霎时不见踪影，他拖过一把椅子面对香炉坐好，静静候着。香炉在月色照耀之下隐约可见缓缓暗波。无数阴晦气息从香炉四面八方钻涌出来，顺着香炉向底部流动，在炉底凝聚成一颗拇指大小的黑色丹丸，丹丸由内向外透出莹莹灼光，很快外面黑色被灼光剥蚀吞噬殆尽，灼光亦长至杏子大小，继续灼烧香炉。香炉中香灰逐渐沸腾，更多阴晦气从香炉顶似莲瓣层层绽开又层层凋谢，沿香炉壁颓落至底，尽数被灼光吞噬。

之前，无毒操纵盲猊蛇已吞噬掉大半阴晦气，因此到冷月影这里，等待不过半个时辰，香炉里外便彻底恢复从前模样，香灰也都不见，里面悠悠荡荡地走出一个清秀年轻公子。此男子五官形状与沈冲天分毫不差，身形气度更在沈冲天之上，身着棠梨褐袍，玄天外衣，长身玉立，衣衫贴合有度，后心处却一道破损，前身一道斜划长痕十分惹眼，也更添些斑驳脏污，见到香炉外缓缓起身的冷月影，又是一句：“北海冷氏。”

冷月影淡淡施礼：“五哥。五哥所见乃是衣冠，除却一身外在，五哥可还认得我？”

萧崇天仔细打量一番，终于辨认出来：“原是东海小凤。”

冷月影自嘲自笑道：“少年荒唐事，再不必提起。”

萧崇天却万般不解风情：“剑法超群，却从不使人知，也是荒唐事？”

冷月影不慌不忙接话：“五哥也知我身份不比寻常，众仙注目，须有些安身保命的看家本事。”

萧崇天愤恨道：“借酒席暗算，两剑刺死知己可不算本事。这里可是北海，我不与你说话，唤你二叔出来。”

冷月影轻慢道：“五哥到底还是被阴晦气息侵扰糊涂了。你如今可是罪囚，我二叔再不济也是白凤嫡传，岂是你说见就见的？我奉劝五哥省些气力，说些有用的，毕竟你的时日不多了。”

萧崇天思忖一时眼下境况，怀疑道：“你要将我重新送进地府不成？”

冷月影被逗笑，辩解道：“五哥说笑。凭令尊当年地位，岂是我可以撼动，自然是令尊多行不忠不义之事，惹天下哀怨，令天下侧目，受天下谴责，我只是尽混沌血脉当尽的职责而已。至于今日，乃是陛下诏令，特将五哥从地府提出来协助查明几桩大案。可惜五哥神思受阴晦气息包裹侵扰，神志不清，因此白鹿秘神与东方天尊两个合力破除你外面的地府阴晦气，才恢复五哥往日模样。”

萧崇天不为所动：“又是你与你家的阴诡。”

冷月影分辩道：“二叔闭关不出，与家中割断情意；我只在东海，却能偶遇五哥；五哥与父兄掌心红斑来自迂水，那里根本没有作乱的大蛇，只有白鹿老神身边的赤豸，敢问这些又是谁的阴诡。”

萧崇天反讥道：“以你家的行径，也配指责别人？”

冷月影当即回怼：“至少我家不与妖邪亲狎。五哥可还记得戈壁深处的‘雀儿’，当日亲暖缠绵气息可还在唇边回荡？若是我说，那雀儿承得五哥好精气，结下一枚灵胎，五哥作何感想。若是我再说，这件事其他人都不知晓，雀儿因此躲过萧氏灭门惨祸，顺利诞下一个女儿，五哥又作何感想。若是我接着说，前日审问五哥的白鹿秘神，五哥可还有印象，是否面善得紧，他就是我那萧氏侄女的外孙，一身既为混沌白鹿嫡传，又有萧氏血脉，五哥又该如何？”

萧崇天半日只道出一句：“天不亡我！”

冷月影惋惜道：“可惜这样婴孩被扼杀于襁褓之间，早早死于非命。如今的他只有一个空空躯壳，内里便是被人硬塞进去的五哥另一缕残魂。五哥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人行刑将你魂魄剥离做缕？”

萧崇天终是个有情的，听冷月影提起女儿、后代之话，心底便如古井泛澜，言辞也柔软下来，只道：“若他真存我一缕魂，使我神思不灭，夫复何求，谁人行刑又如何。”

冷月影痛心道：“可他再无下一世，性命断绝时便是彻底湮灭之日。届时不论萧氏血脉还是白鹿血脉都没有了。”

萧崇天讥讽道：“这不正好遂了白凤一族的心愿吗？”

冷月影闻言忽瘫软身躯，一腔气势从脚底溜走，缓缓坠坐椅上，娓娓而言：“五哥的话全然无错，若我只为家中，自然该庆幸。可惜有些话只在五哥面前方讲得，有些心事惟五哥才明白。我恨五哥，乃至出手伤你，全因一腔妒忌恨意，恨我不能早生，妒忌二叔有五哥这般知己，而我只是二叔一道影。我与白鹿子互奉知己，全然不受年岁身世隔阻，全因早年受五哥教化，学得五哥一身洒脱，知家中也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长辈，却不知是二叔受五哥的影响，还是五哥学了二叔的心性。可惜叔侄两代，两对知己，都是一样结局，终将两隔，这一腔真心又将往何处托付。”说着，触及伤心处，喉间哽咽，泪随声而下。

“五哥恨我，我不怪罪，冷氏嫡长孙使命使然。当年萧天师被陛下忌惮，祖父自荐替天庭除去大患，却找来我，知我一向与五哥交好，更知家中诸人口认定我是‘灾星’，从来排挤我，因此许诺，只要我继续假意亲近，伺机替祖父全其使命，祖父便保证我在家中地位稳固，令‘灾星’之说自此消失于三界间，我不敢不从。我若真狠心置萧氏一门不存，又何苦费尽心机四海找寻五哥后代，一代代抚养长大，却只敢偷偷瞧看，不能露一丝面。背后主谋的心机，我不能比，好容易藏起来的嫡传子到底被挖掘出来，甚至潜行杀害，再偷偷灌注五哥残魂，造就一个泥塑般的人，使血脉彻底断绝。”

“如今白鹿子受陛下重用，万般推脱不得，日日行于险境，每次分别都似诀别。可惜天下家族，我不能辜负，他亦不能辜负，如此两难，我不知该如何抉择，惟有替他寻其根本，想方设法将其心中残魂剥离，归还五哥，自此五哥是五哥，他是他，两相分离。我与白鹿子千般筹划，终令陛下点头，同意将五哥提出地府，暂囚禁北海，乃是有助于五哥。只要再添一具身躯，我便能将五哥复原，便是二叔也有理由出来与五哥团聚。届时，我再向地府寻白鹿子本来魂魄，重新注入心中，他也回归本来面目，从此两代知己各自安好，岂非天下第一快哉事。”

萧崇天早被冷月影一番肺腑之言触动，更被他哭得无可奈何，唯有叹息道：“若是你的真心话，也是难能可贵。高处不胜寒，你能走到今日，立于不败，心志异于寻常，却也失去太多，自己明白就好。可惜此事我帮不得你，只隐约记得受你剑伤之后，浑身痛楚迷糊，荡荡悠悠不知如何就到了地府，被关押起来，无人审问。也不知过去多久，心里越来越迷糊，忽然有一次，我听到铁木碰撞之音，还有人在耳边嘀咕笑语，说‘如此修为、如此人才、如此魂魄，须得物尽其用’，还以为有人救我出去，孰料在那之后彻底糊涂忘记所有。”

冷月影赶紧收回涕泪，叠声追问道：“什么样的声音？”

萧崇天惟有吃力回忆：“说不好，仿佛有三四个少年一起出声。”

冷月影见此事再无法查问下去，赶忙转换一副懵懂话语询问另一桩事：“再请教五哥，戈壁四老的徒子徒孙，就是西海那群兔子，如今打着戈壁老怪的名号四处招摇，如何挽回名声，才不至牵连侄女一家？”

萧崇天终又寻回当日与这位后生公子交往时的满怀心绪，耐心讲述道：“天尊府统领一方世界，凡此方世界中古往今来所有事情，不论微巨皆于天尊府中有征象，若行不轨事之人与天尊府有关联，更是将证据留在天尊府。至于罪证如何潜藏，恕我实不知晓，兴许听说过，只是记不得了，惟有辛苦你慢慢寻找吧。以你的心思，能寻到我的女儿，自然也能寻到罪证，务必保全我女儿秉承的血脉，我先行谢过。”

两人你来一言我往一语，逐渐谈笑风声起来，均舍弃座椅，面对面席地盘膝而坐。萧崇天越说话越觉神思敏捷，复旧如常，只是身上越来越虚软，终于再撑不住，朝前伏趴下去，进而侧卧，连话语底气愈发虚细。

冷月影目不转睛盯着昔日好友，看他蹙眉不解之状，缓言缓语道：“我方才已告知五哥，白鹿子与东方天尊两个一门心思想着剥除五哥周身阴晦气息，却不知如今的萧氏五子仅存残魂一缕，一旦剥除周身阴晦气，便再无依存，只好慢慢消散殆尽，五哥越是动神思，越是惹动虚火蒸腾残魂，消散越快。今晚还要多谢五哥与我又回归旧时情义，将前怨彻底开解释怀。你我此生恩怨已清，话也讲尽，五哥放心走吧。”

萧崇天如梦方醒，还想说些什么却再无气力，身子也越来越虚缈，很快归于万空。冷月影缓缓起身，伸手收回香炉底的火苗，小心收藏好，转身大施术法破开北墙。外面又变了天，这里是最北的院子，墙外就是茫茫冰原中心，也是北海风雪起处，烈烈寒风裹挟狂躁暴雪、流星冰雹涌闯屋子，夺屋拔舍，霎时将房间内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