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第134章 第 134 章

水涸烟消 第五

大柳树轰然倒塌，魔界再隐藏不住，悉数显现。魔界大军距离大柳树比仙界大军更近，也更早察觉，深知此事祸大于福，都惊慌失措，进退两难。正在踌躇时，又闻仙界主帅无尘天尊整顿兵马准备总攻，其先锋军眼看就杀过这边来了。

魔界镇守的将军虽说吃惊，却也在意料之中，急忙召集各方将领议事。期间他听着呈报，仍有些迷迷糊糊地问道：“那些魅影兵士呢，正该出力的时候，怎么一丝消息都不见，纵使全线溃败也该有个工夫。”

下面一个副将小心翼翼道：“刚出现的状况，那些魅影兵阵，散了。”

主帅更加迷惑：“说的什么话，何为‘散了’？”

副将继续解释道：“不论军阵还是魅影身躯，忽地就地全都变作黑烟，紧接着黑烟转成白烟，白烟升向半天中，没了。”

前方仙界以百十倍大军压境，唯一可以抵抗的魅影阴兵如流云四散无踪。将军也是修行之人，心中明白君仙界中所坍塌的绝非一株大柳树，消散的也非区区魅影阴兵，而是全部根基。他俯视底下众将士，一腔心气也似魅影阴兵一般如流云散落无收，心酸言道：“自开战以来，对方便倾注全部力量，所有外围仙家全部上了战场，以百倍兵力如黑云压顶而来。我屡屡上书请求增援，每次都石沉大海，无奈只好带领大家拼死抵抗，牢牢守住外面这一方净土，护住里面的君仙界。本来我们仰仗的是对方阵营中人心不齐，无人出力卖力，一旦对方认真厮杀较量，以我们眼时丁点兵力根本无力阻拦。眼看两座营被拔除，大元帅见情势不妙，这才不情不愿派出援兵。孰料竟是区区十万的魅影阴兵，不论多寡，战事之中依靠这种旁门末技，本就是极不靠谱的事。如今后方大柳树垮塌，君仙界根基不稳，连这种末技也消没了，朝廷和大元帅再无回音。我大营之外，对方正集结全部兵力，先锋部队只怕已经杀到门口，此番来势汹汹，势必要一血前仇。大家有什么好办法？”

底下将领焉能不知当下情势，只是连日来一直依仗魅影阴兵，这些人等都躲在大营中消遣度日，静候佳音。如今魅影阴兵骤然消失，连个声响都没有留下，情势迫在眉睫，一时间谁也难说出个一二。

将军见到下面一派低头摊手无所适从之状，心中愈加焦躁。本在两难间，满腔话正欲脱口，忽然一名传令官飞奔进来，径直扑倒在众将脚下，顾不得礼数，大声道：“报将军，有军令到了！”

将军心中欢喜，又带几分不安，小心翼翼问道：“什么军令，哪里来的军令？”

传令官将手中军令恭敬呈上，据实言道：“是大元帅下达的军令。大元帅言将军数番击退对方进攻，维护君仙和平，劳苦功高。大元帅虽在君仙界中，已知外面所有情势，也得知对方集结兵力意图反扑，恳请将军再辛苦抵抗两日，大元帅已举兵亲征，先头部队最早明日傍晚便可过来，后日便可整军反击。”

将军急忙问：“大元帅此时到了何处？有多少兵马？”

传令官道：“大元帅集结羽林城百万守军，眼下已经出了外屏结界，正在路上急匆匆赶来，因着队伍实在太过庞大，速度较慢，请将军耐心等待。”

将军终于安定下所有心思，底下将士得知，更是无甚话可说。郝隐到来，万事终于有了主心骨，从此不管战也好，和也好，降也好，一切命运再由不得他们。

第二日日落之后，郝隐果不食言，率先遣部队终于来到大平原上，在原来魔界大营后方就地扎营。将军率手下诸位副将赶去拜见。郝隐一身戎装，白发白须，霜白袍金甲胄，气色仓促憔悴却也不失威仪清朗。将军拜过郝隐，又与其他搬兵而至的将领相互行过礼，这才与郝隐一问一答寒暄战事。

郝隐见将军神色慌张，遂微笑安慰道：“无妨。对方想来，就让他过来。无尘天尊只怕早盼着这一天呢，战事也不宜久拖，咱们索性一次痛快了结。战事结束，君仙大胜，你们也好回去都中面君朝圣，也好回家乡团圆。”

将军及身后一众副将闻及郝隐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之辞，心中更添阴霾。

郝隐垂眼凝视将军，不动声色道：“你们出门在外的，不了解家乡事、军中事、朝廷事，我们却知晓你们的难处。如今对面这些个小辈，不比从前那些长者在时，不见丝毫仁义道德，阴狡诡诈，反复无常，不论你们在外征战的，还是那些在家中驻守的，皆受他们欺骗，吃下不少亏。这一次，一听说对方异常举动，老夫立时搬兵来救。不但如此，我还带来一样宝，明日举兵应战，阵前高举一根幡杆，将我带来那样宝绑缚于杆顶，可令对方忌惮，我们便可趁机夺了先势。”

无尘天尊派先锋前去挑战，自己率大军随后赶到，听说前方有胜有负，两边暂时都未占取先机，看着天色实在太晚，也就地扎营，预备下第二日大战。当晚，忽闻通报：“冷月影回来了。”无尘天尊等着听后面的人名，却无下文，只好忍着心痛，命令请冷月影进来。

冷月影终于回到师父身边，深深揖伏在地，半天起不来。无尘天尊见真的只回来这一个，连坐骑都丢了，只剩沈冲天的那匹马，人与马都是满面疲惫，一身烟尘，魔界中情形不言自明。他也只好默默在心底叹口气道：“天色已晚，快去休息吧。”

冷月影仍旧只是伏地不起。

无尘天尊忙安慰徒弟：“当日是为师低估里面的险恶，害了你们。如今已成定局，每人各有劫数，各有归途，终不免离舍，你只须看明白，莫要太执着。”

冷月影半天才说得出话：“师父，弟子无能，却绝不敢居功。魔界遍行气机的根基通天台改头换面，是无毒和百里诺通力而为。结界缺口打开的一瞬，五老藏身之处腾起一道耀眼金白光，百里可见，定是沈冲天抓住时机，用尽平生所学，激荡起浑身至阳之气。他极力劝说弟子去外屏城，想方设法打开缺口，还将坐骑留给徒儿，自己却去了五老和郝隐的藏身之处。结果弟子出来后，得到消息说魔界门户大开，郝隐率大军亲征。弟子不敢耽搁，急忙赶回来，半路正遇上文惜宝的先锋军，却未见沈冲天，想来他已经……”

无尘天尊缓缓言道：“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凡事来，行就是了；凡事终，止就是了，无须多言，多思。明日一切自会见分晓。”

冷月影仍伏地不动：“还有一事，弟子不敢隐瞒。通天台上，本来弟子和沈冲天性命已经去了大半，无毒和百里诺也是竭尽全力，正在没奈何间，忽然出现了南方缈云天尊的看家本事，我四个命硬，托师父之福，侥幸逃过此劫，捡回命来。”

无尘拈须思索：“听你的话中意思，竟未见她的真身。想来她出来一趟也是十分不容易，你们如何断定是她？”

冷月影回答道：“是无毒认出他师祖的看家本事。”

无尘仍未思索出个结果，仍旧道：“那就绝非寻常了。无毒是她徒孙，百里诺寂寂无名，缈云冒然出手，是针对你还是小灾星？”

冷月影抬头道：“是郝隐和五老。她一出手就先毁掉炼丹炉，炸了通天台，却也害得沈大姑娘被炼化在通天台上。说起来，那也算她的一个徒孙呢。”

无尘只是诧异：“此举于情于理，乃至法度之上皆是不通啊。她也是一方天尊，底下门徒拥趸者无数，不能轻易被揣测。你先下去休息，此事暂不要声张，宜再议。此地情形多变，从今后，只要无事，你尽量跟着师父。”

终到两方对决之日。仙界大军以无尘天尊为首，冷月影在右，各色仙家将领雁列两边。身后银甲仙兵遮住大平原半边土地。魔界大军以郝隐为首，金甲着身，也是各路将领拱列，身后金甲魔兵遮住大平原另半边土地。

无尘天尊打量郝隐，不禁慨叹：“连你都是这副垂老模样了！”

郝隐在马上纹丝不动，轻轻拱手：“是啊，一株大柳树分割两个世界，当年随主人树下一别，便再未出来过。如今再见，我也依着小辈唤一声‘天尊’。多亏当年天尊于屠刀下救我一命，方有我今日。可惜上古纷争，你我各为其主，彼时只是说不上话的小跟班，终致跟随主人分道扬镳。如今大平原景致依旧，小跟班变作主帅，好友刀兵相见，今不复昨。”

无尘天尊面色不动，岿然道：“分界而治，互不干涉，本是当初一众老神的君子协定。我仙界从未为难你魔界一丝一毫，就连当年缈云道人害了先风神，陛下与冷氏依旧遵照约定拱手忍让。可你魔界又是如何对待我仙家子弟的！”

郝隐扶稳马鞍，笑道：“要不是天尊提起，我几乎忘记了。来人，把他架出来。”话音落下，不多时，从魔界军阵中挑起一根三丈高，一人粗的幡杆，杆顶结结实实绑缚着一个人，正是沈冲天。

军阵中一个大力士端着幡杆走到最前方，“咚”一声戳立在地。仙家阵营中所有人抬头仰视，只见沈冲天双目紧闭，双腕各有一只锢灵锁。郝隐在幡杆下，洋洋得意道：“想开战，就从他的尸身上踏过去。另外，不知令高徒来没来得及告诉天尊，我曾在此人肚腹之中剥出一颗肝胆泪珠，他可是真真正正的白鹿后人，失了再挽不回的。”

这一句话可谓惊天动地，所有仙家看着无尘天尊，无尘天尊扭头看着冷月影，冷月影只低头不语，众人纷纷僵持在原地，急坏了一旁的文惜宝。惜宝只道：“自幼义父教导我，作战只为一个‘胜’字，只想一个‘胜’字。似你们这样磨磨唧唧，犹豫不定，何时才是了局，就是义父本意，绝非如此。义父捐躯，我替他报仇便是！”不待说完，手中宝剑一挥，拍马出阵上前，身后他的所有兵士跟着，边朝前冲，边变幻阵式，直接冲进对方阵营。魔界里随之出来一位将领迎头阻拦，双方立时激战在一处。

无尘天尊愈拦又不甘心，不拦又担心名声，正在犹豫。

冷月影在师父身边，也按捺不住，高声一喝：“随我来！”带领自己手下，纵马冲进魔界大军之中。

无尘天尊无奈，运足底气喝令道：“众将士，列阵，击鼓，开战！”

这一战在大平原上足足持续了七十昼夜。平原上，不论仙界大军、后续增援仙兵，亦或魔界大军、后续增援魔兵，乃至树木，尽数全被削去，土地遭肆意践踏之后只剩尘土，和着草泥、鲜血、肉身，在平地摞起高高一层。大家早分辨不出金甲、银甲，只剩红衣、红甲，手早举不动刀剑，一身本事也早丢却无踪，仍在麻木中茫然厮杀不休。

文惜宝自开战以来便盯牢郝隐，只可惜他早早躲到车上，周围防护又极紧，根本插不进一丝空隙，眼看战事接近尾声，双方绞缠成胡乱一团，仍不得其法，正在焦急间，就见一只小山一样的四足巨物朝着郝隐狂奔过来。周围兵士见状牢牢围住郝隐，所有兵器一起向外，适时祭起术法。可是这只巨兽似乎并不惧怕兵器，法器，纵使浑身伤痕仍不减气势，巨嘴大张，露出满口尺余长的尖牙，一下就将一个兵士咬做两半，魔界兵士，尤其郝隐护卫全心提防着巨兽，没注意何处骤然飞出一支金灿灿的箭，直朝着郝隐而去。郝隐只晃见一道金光，下意识侧头偏身一躲，箭直中他的肋骨，洞穿骨头扎紧肺里。郝隐一时惊慌从车上滚下来，巨兽扭头看到，似与文惜宝心意相通一般，不再顾及周围兵士，几步上前，一爪拍在郝隐身上，指甲深深嵌入郝隐皮肉之下，脏腑之中。郝隐立时痛得按捺不住，大声喊叫起来，挥掌就要运功。谁知又是一支金箭飞来，偏过巨兽，直插郝隐胸膛，不巧被郝隐躲过心窍位置，贯穿胸肺。巨兽见箭嗅血，愈加焦躁，一口叼起郝隐，奋力朝外冲。文惜宝指挥手下适时配合巨兽，在乱军中杀出一条通路。等巨兽冲出来，大家一起围拢上前，这才惊觉巨兽如此通人性的缘故，巨兽肩膀后面，浓密鬃毛遮掩下竟藏着一个人。文惜宝不禁又惊又喜：“百里诺！”

百里诺顾不上搭话，双脚一蹬巨兽肋下，巨兽得令高扬起头，得意地示意着口中人。百里诺就势站在巨兽肩上，高喊道：“郝隐已被生擒，还不快快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