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第115章 第 115 章

再入军营 第六

沈冲天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仿佛见到青霭穿喜插金，立时就要登花轿离开一般，惊得急忙要拦，却不提防扯动伤口，钻心疼痛害他一时失去气力，登时滚下床去。青霭上前一把扶住，被沈冲天顺势抓住胳膊，恳求道：“别走。”

青霭安慰道：“还未到期限，暂时不走。”沈冲天心中忽生起一丝希冀，却听青霭下面又道：“你我还有三日。”

沈冲天顿感无比失落：“我等这一天等了二三百年，却只留给我三日。”

青霭解释道：“我曾答应无尘天尊，只偷偷看看女儿，看看你，绝不在人前现身，绝不干涉军中一事，他这才同意我留下。本来前次两军对垒那一日，我就该离开，谁想你负伤归来。我实在不忍心就走，恳求无尘天尊，是他答应向师父求情，又求来半月。能守你这半月，我便也知足了，你也别失魄灰意，天尊替你我掐算出，我们情缘暂别未断，将来自会重逢相守。”

沈冲天道：“我连当下结局都难卜，为何跟我提将来，不过哄骗人的套话，你不要去信他。你与我的情缘，三界周知，为何又要嫁人。是谁逼迫你的，南海龙王？”

青霭苦笑道：“你也知我这一生从未穿过嫁衣，何来又嫁。若是父亲让我嫁人，大不了再有一跑。可惜，我自上次受刑重新投胎，已经褪去龙身，只留人身，彻底脱胎换骨，与龙族、与家中再无关联。是师父接引我回来，我本来也拜在师父门下，因此如今只跟随师父左右，听从师父调遣。”

“本来，按照仙界规矩，就是我忆起本来面目，潜心修行，没有千百年的修为，也极难飞升。更不要说我从前只是一条龙，仙界地位最低的，之所以能短短七十二年重回仙界，全部仰仗师父之力。我也清楚，自己在一众弟子中从未出众过，师父肯费尽心力帮我，定是要我竭尽心力回报。这些年来，我忠心为她做事，一身一命只供她调遣，从未有过怨言，包括这一次奉命联姻。”

沈冲天不甘心，问道：“是谁？”

青霭规劝安慰道；“你就别细问了，于你不过白白增添心中负累。”

沈冲天终于沉默，青霭也无话可说，两人一个侧躺着，眼睛瞧着地，一个坐着，眼睛瞧着对面人，只是咬嘴唇。

许久，沈冲天缓缓道：“当年我入天庭一闹，三界周知，尤其那些重臣大世家，若是寻常小仙，缈云真仙定然不屑于将爱徒献出去，必定循着何真与无念的路子，将你送出三界外，入魔界中。原来一切皆怪我，都是因我而起。若是郝隐不死，有无念这条线，缈云真仙便不会再派你去联姻，终是我害了你。”

青霭吃惊道：“谁跟你说郝隐死了！他是魔界大军统帅，坐镇后方，若是他死了，仙界不会一丝消息得不到。再说，师父安排徒弟去魔界联姻，也不是头一回，也不是这一阵子才定下的，跟你我之事毫无干系。”

沈冲天更加吃惊：“我割了他鼻子，将他勒得几乎断气，现了原形，又以他为血肉铺垫在悬崖上翻滚数遭，坠入湍急大河，难道这样都折腾不死他。”

青霭被这副孩子气的话逗笑：“你可知他有多少岁，多深的修为，哪是容易死的。”

沈冲天心思终于回转，旋即问道：“如此说来，缈云真仙、郝隐、五老究竟哪一个才是魔界真正的主人？”

青霭应道：“你去过一趟魔界，看来也知晓五老，就是他们种下大柳树，分隔出如今的魔界。他们五个，连上我师父，是亲兄妹。我师父乃是五老最小的妹妹，当年作为人质留在仙界，说是南方之主，不过一个名声好听些的软禁，你何时听说她离开过南海。那些世家子弟不肯拜在她的门下，她也不屑与仙家往来，故而她的弟子都是从凡人、灵兽中挑选出来的，不过她老人家与魔界关联倒是一直未断。当年你与何真师姐结下仇怨，何真师姐在三界中无法立足，师父利用便利将她母女送往魔界。”

沈冲天道：“我也猜到这一重，料想是她们师徒情深，何真才得保全性命。”

青霭冷笑：“那是因着师姐身边有个貌美如花、守身似玉、修为不高的女儿。”

沈冲天闻言不禁脊背发冷。

青霭继续言道：“你设想，若是让你交出女儿，送与一个糟老头，去做不知第几房所谓的‘夫人’，实际就是任人糟蹋，榨取真气。更可况，那个郝隐本相只是一条大狗。”

沈冲天咬牙道：“我宁愿拼尽性命，魂飞魄散，也定要保全女儿。”

青霭叹息道：“可惜的是，师姐失了双眼，又遭雷电二圣追杀，本事大大削弱，且无强硬家世倚靠。她若如你所说，拼尽所有与师父对抗，落得魂飞魄散，于家人和儿女又有什么益处。无念被送去没多久，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个以活人炼丹的方子，其效力比起郝隐之前只取年轻女子之精，不啻天壤。郝隐感激无念之功，将之前一众女子都炼了丹，只剩下无念，升她做了夫人。”

青霭言及此处，忽坚定了眼神：“这军营，你本不该来，女儿也好，你那魔界小跟班也好，本不该留下，无尘的善意做了坏事。事已至此，只答应我一件，不要与他们做事，不要受任何仙家的摆布，惟此我们才能团聚。”

“我答应！”

晚间，沈冲天枕着青霭的腿，受伤的那边肩臂朝上，翻身侧躺在床上，望着幽幽的烛火出神，慢悠悠问道：“怎么其他人一个都不见？”

青霭一指点在他鼻尖，笑道：“还说呢，你可害苦我。我听说你受伤被送回帐子，急忙赶过来偷偷看望。谁能料想你在帐子里设下符篆，一进来就显出本来模样，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向我，从未那般丢人过。”

沈冲天亦笑。

青霭道：“凝香和绛纹被女儿请去她的帐子休息，其他人想来也从无尘天尊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你我只有几日时间，都识趣躲开，如今只剩你我。可好不好？”

沈冲天满意咋舌道：“这副场景，日常只在梦中出现，今日终于成真，多希望就此长长久久下去。”他忽然想起一事，“可还记得人与龙血脉不通之话，无尘天尊与阴厉老神都就此指点过我，言下之意，我的本来模样不是这般普通。换言之，我的父亲绝非他自己所言凡人证道，想必也是什么大世家出身。若此言不虚，我去求求父亲，让他去找缈云真仙，未必不管用。”

青霭点醒他：“出身再高、世家再大又如何，既然降落凡间隐匿这些年，必定不愿再插手仙界事务。纵使过问，能被无尘天尊和阴厉老神都提及的出身，又怎会看上我这样身份，到头仍旧躲不过一场空。我曾暗中听女儿与你那义子谈及什么祖父教导之言，父亲他老人家肯接纳孙女，这是天大好事。你和女儿不能因我受累，尤其女儿，她本就私生，本就命苦，我惟愿她将来一路顺遂。”

沈冲天缓慢吐出心中疑惑：“可你竟替她选了百里诺。百里诺的希冀是你给他的，‘将军’也是被你喂下丹药炼化的，你看女儿喜欢那条小狗，故意为之，又何须如此。我的女儿，只要此番得功劳仙箓，便该匹配天下最好的郎君，岂是一个平庸的百里诺。”

青霭冷嘲热讽道：“旁边帐子里，你那位好友冷月影，论人才、身家，在仙家子弟当中也算首屈一指，可是你所谓‘最好的郎君’。”

沈冲天不禁蹙眉：“提他做什么。”

青霭娓娓而言：“你可知他的妻子柏氏在仙家伴茶佐饭的谈资之中是个什么样子。人皆言，柏氏者，‘摆设’也。那个冷月影一年三百六十日之中只有三五日在家，还是一年中的正节气、大日子，阖府大摆宴席之时。灯影繁华、醺醉飞觥之中，你以为他当真能惦记安慰柏氏的寂寥。饶是这样，她还要顾及冷氏颜面，言行不敢踏错。”

“抛开这些不谈，女儿的私生身份亦是一重负累。我们的女儿，形貌出众、身家不菲，为何要委曲求全受大世家的白眼轻漠，遍数下来，唯有百里诺。这孩子论模样倒不委屈女儿，能跟着你一路从魔界出来，任劳任怨不离不弃，人品自然没得挑，且是个机灵敏捷的，唯一不足就是修为，他胜在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最重要的，他是魔界人，比那些仙家更多一条出路。你以为呢？”

沈冲天叹息道：“你的心思缜密，女儿大事你说了算，我听从就是。”他忽而委屈起来，“只是一想到女儿终是要嫁人，心里就难受。女儿有了归处，义子也将娶新妇，就是我，无人收留，无人要。”

青霭柔声哄道：“谁说的，你忘了那份希冀了？我可是一直在心里最深底下收留着呢。”

沈冲天笑眼弯弯问道：“现在呢？”

青霭含羞只道：“明知故问。”

因沈冲天负了伤，又夫妻团聚，无尘天尊特准他无须晨起点卯。沈冲天便沉溺帐中，不分时辰，不辨昼夜。直到一日晨间，天已大亮，漏进来的光晃醒沈冲天，他懒睁眼，慵然伸手一探，却惊觉手边床帐上空荡荡，急忙翻身一跳下床，四下寻找，帐中却只他一个。沈冲天惊慌唤道：“青霭！”几声之后，没一丝应答。

沈冲天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就冲出帐子。此时恰逢众将领点卯训话完毕返回营帐，大家惊见沈冲天披散头发，精着上身，赤着双足，眼中茫然若失，在营地四处乱转，声嘶力竭不住呼唤。

冷月影与几位仙家闲聊了几句，因此落在最后面，奇怪前面怎么忽然就壅堵住，众仙赶集一般仰首盼望，不住叽喳议论，他心知不是好事，赶忙挤到最前，孰料撞见这一幕。冷月影立时恨得直咬牙，急褪下外面罩袍，就势在沈冲天身上一裹，连推带拽送他回营帐。

沈冲天坐在帐里，犹是迷迷瞪瞪，尚未觉醒一般。

冷月影急得来来回回直转圈，不住骂道：“你还真是得道点化，心外无物啊！你不要脸，你的家人也在营中，给他们留几分颜面难道不成。”

沈冲天抬起头来，一脸委屈：“青霭不见了。”

冷月影沉淀一口气：“你以为她三岁了，还能走丢不成。今早点卯时，师父说青霭天未亮就到帐外辞别师父他老人家，走了。”说完又关切道，“快让我看看，伤口痊愈没有。”

沈冲天沮丧万分，只是木然坐着，任由冷月影检视伤疤，口中喃喃道：“为何又不跟我道别。”

冷月影宽慰道：“道别说什么。说再会，可此一去你与她前途皆未料，谁知能不能再会。青霭是个奇女子，她一生注定不会平凡，也注定不会做事拖泥带水，更加不会有卿卿我我，割舍不断的小儿女心态，其实这是你的福气。正如之前我叮嘱你的，只须你看得通透，看得明白，方能解脱得出，也将青霭解脱出来，你自己好好琢磨吧。另外，这几日你没出去，我告知一声，师父将军中将校位置重新调整部署，沈大姑娘和文惜宝都划归你名下，百里诺也提拔成校尉，归你管理，再不用看管粮仓。你既有心留他在身边，便该多教他些实在本事、保命的手段，别总替他挡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