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第106章 第 106 章

北海冷氏 第五

冷月影睡梦中猛一点头，将自己惊醒，他抬头看看周围，急忙唤道：“冲儿！”

沈冲天不慌不忙道：“别喊了，小心惊着你祖母！我还在这里，无处可去。快把衣服穿好吧，一时他们派人来开门，被家中长辈见到你衣衫不整的样子，只怕又是一顿骂。”

冷月影边穿好外衣，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沈冲天故作轻松道：“我能有什么事，无非又冷又饿又乏，浑身伤口疼。倒是你，一向实诚，让你去跪，就结结实实跪在地上，一天下来动也不动，万一硌伤膝盖，落下病根，可是得不偿失。”

冷月影笑道：“仙家哪有‘落下病根’之说。你也太小瞧我，每次在祠堂受罚，少说也在十个时辰以上，只觉无聊，这一回幸得你陪伴，却也害你在此间吃苦太重。”

沈冲天撇嘴：“你跪你的，不必管我。只是我干坐着也无趣得很，幸好我的袋子还在身上，那支箫应该也在。要不然这样，奖励你跪得老实，我吹曲子给你听，可好？就是你临战前送我的谱子，我已经依你所说，勤加练习过，考官要不要审查一番？”

冷月影忙欢喜道：“再好不过！”

沈冲天不紧不慢从腰间解下红绢袋，迎风展开，伸手从里面掏出白玉箫，得意洋洋看了冷月影一眼，便垂眼只顾沉浸在曲中。祠堂寂静空旷，曲子在其中几番折荡，竟似合奏一般，于箫之下似隐隐透出钟鼓之声，平添几分雄浑壮丽。冷月影在一旁听得痴醉起来，人令人痴，曲令人醉，一时竟忘记两人其实还在祠堂中。

一支曲子没吹完，祠堂大门就被一个猛力推开。金黄煞白一片的光登时笼罩沈冲天与冷月影，二人眼睛一时迷蒙，还未看清景象，猛然一双大手伸进来抓住沈冲天衣领，不由分说把他扔出祠堂，直甩到台阶下。沈冲天被摔得滚动了数遭，也分辨不出天与地、上与下，浑身只是酸疼，待他神识逐渐清晰之后才注意到，他的白玉箫就在身旁不远处，比白玉箫更远几步地方，冷月影也被不留情面地扔了出来，与他一样趴伏地上一时难以起身。

冷月影也是因着浑身疼痛才慢慢回复神志，抬头一看，顿时惊慌起来，爬着跪好，口中只道：“祖父。”

阴厉不理睬他，径直走到沈冲天前面，盯着他手中的箫，怒不可遏：“谁许你在祠堂里吹箫的！又是谁教的你这套曲子！”

沈冲天心中仍旧迷糊，只是朝向阴厉眨眨眼睛，不知该作何答。

冷月影紧忙凑到前面，不住请罪道：“祖父，是我。我在咱家藏书楼找书时，发现几本遗落在角落，卷曲着积满灰尘，拿起来一看全是曲谱。沈冲天擅吹箫，我也曾在他书案上见过箫谱，与咱家这个长得一样，遂当做一个好玩的玩意，送给他慰藉打发无聊时光的，没做多想。”

阴厉半晌才叹息道：“纵使你毫不知情，也不该私携藏书。这是上古的破阵曲，你祖母极不喜欢，更不喜箫声，以后不要在这家中出现。暮华，你不报知长辈，私自将无关之人藏匿北海；擅动藏书，带出家中，偷盗之罪已成；如今还搅扰你祖母清净，数罪并罚，继续回祠堂，给你祖母跪香去。我不唤你，不许出来。”

冷月影小心翼翼问道：“祖父，他不用再去跪了吧？”

阴厉一瞪眼睛：“在祠堂这两日，你让他跪过吗！再多舌，再加鞭笞，还不快进去，等我派轿子抬你不成。”

等冷月影揉着膝盖，一颠一颠地跑开，阴厉转身对沈冲天道：“跟老夫过来，我有话问你。”

沈冲天跟着阴厉穿堂过院，来到一间小室。阴厉径直坐在椅子上，指指旁边，发话道：“先喝口茶润润喉咙。”

沈冲天见阴厉举止反常，一时也没琢磨明白，索性大大方方端起茶碗一样脖子干了进去，等着阴厉问话。

阴厉一直注视沈冲天一举一动，至此才言道：“你的箫声有些意思，非是自学成才，必定有名师教导过。把你的箫拿给我看看。”

沈冲天本不欲给他，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好不情不愿地恭敬双手递上。

阴厉把弄一番，嗤笑道：“终是凡间俗物！难为暮华孙儿十分喜欢你的箫声，他不通音律，非是老夫也不通，小小技巧瞒不过我。可惜了你这俗物，既辱没我孙儿的耳朵，更辱没了破阵曲，不要也罢。”说着，握住箫的那只手轻使神力，好好的白玉箫本来横在他手中，顿时化作齑粉。阴厉随便撒手，一抔玉尘散落地上。

沈冲天又惊又急，连忙俯身双手往起捧，除了手缝间沾黏上少许，都随北风散了。白玉箫自幼便在身边，随沈冲天走南闯北，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旧物，骤一失去，便是与前半生又失一重关联。他心中痛彻，攥紧双手，起身朝着阴厉怒而大喊：“你怎可随意毁我东西！你听着，我不是你家豢养的乐师，诸事由着你说了算，更加没心情为你孙子弄乐怡情！”

阴厉冷冷教训道：“你在我家祠堂舞弄箫声，打扰亡妻清净。我看在你救了暮华的命，不与你计较，只毁你的箫，留个教训。今后你在我冷氏家宅，便该按照我家的规矩做事。”

沈冲天赌气道：“我自有去处，绝不留在你家。”

阴厉淡淡一笑：“你是指那个可怜的小院子，北海、冰山皆是我冷氏辖地。要赌气就走远些，避风兽认得你了，你随时都可离开。不过老夫要提醒一句，如今你已在仙家世界，那两个凡人走不远，也不会长久。”

沈冲天听出话底意思，使意气怼道：“堂堂老神，竟这几分本事，不过毁人财物，要挟家眷而已。”

阴厉并未理会：“你带回暮华，我的谢仪还未到。如今你既要走，我也有一支好箫送你，权做酬劳和送别礼，你要不要？”

沈冲天满心提防看着阴厉，阴厉手中不知怎么的多出一支箫，也是白玉雕就，尾端一片淡墨色如江山拢雾，与坠着的墨色流苏相映成趣。玉箫成色没有自己那支通透，却更加温润，一看便是年代极为久远，仿佛沉淀许多心事一般。沈冲天略带几分敬畏地从阴厉手中接过，通体细致端详一番，满面神色连同双手都似被震慑住，呆滞不敢轻易举动，僵直着腰身，两腿不自觉向后退几步，趁阴厉不注意，握紧玉箫照地上猛力掼摔下去。

阴厉震惊地一时竟忘却神通，慌忙离座上前伸手，半跪于沈冲天面前，在离地仅剩一寸的地方牢牢接住，长吁一口气抬头再看，墨色流苏正牢牢夹在沈冲天食中二指间，握于手心，玉箫就这样悬垂半空，沈冲天面上的得意之情已满溢出。

阴厉劈手夺过玉箫，指着沈冲天怒不可遏：“果然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此箫乃我故友遗物，天地间仅此一支！若不是看你有几分造化，焉会送你，竟被你拿来戏弄。”

沈冲天直勾勾盯着阴厉，语气淡然道：“毁你的东西，你也懂得心疼啊。”

阴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手执玉箫照着沈冲天囟门就砸上去，却停在半空，自己缓了半天气：“算了，我与你这后生晚辈置不得气。我且问你，你的箫是谁教授的？”

沈冲天不说话。

阴厉返回座位，半天平复心绪才言道：“那本曲谱是上古所遗，曲调与今迥异，没有些功底的人，十分难掌握，你竟能吹奏出感情。你别多心，我只是一问，有此良师，得时机必将拜会。”

沈冲天这才老实回答：“我当日在北方天狼国时，宫中一位乐师所教。年代久远，早忘记老师姓名，如今只怕历经几番轮回，上哪里寻去？”

阴厉大失所望：“竟是个凡人，看来确属天意。”他复又思忖道，“听说你跟那个龙女有了个女儿？”

沈冲天眼中开始冒火：“老祖宗有什么谋划，尽我一身即可。”

阴厉倒是不急不恼：“你会错意，人与龙血脉从来不通，不应有孕产子。那个夏氏小子，是暮华孙儿的师弟，他的家世我们早尽知晓，没的可疑惑，一切全在你父亲那边。你当真不想问一问？”

“不想。”

阴厉诱导道：“你也是受过凡间数十载富贵熏陶的，如今却在冰山困顿，生计艰难，靠接济过活。万一考究出你本来十分高贵，像暮华一样，也是个世家子，到时岂止是回归当日富贵，还可与暮华平起平坐，受万神众仙敬仰，不比如今，或是做个小灾星要好太多。”

沈冲天挑眼望着阴厉：“我确实曾遍身富贵，我那富贵是靠着我在天狼国时拜亲王，与天子同出一气，专杀世家子而来。世家子又如何，似这些北海儿孙，不是一样受制于天，甚至远比普通散仙与凡间的妖所受桎梏更多，做世家子，哪如做个小灾星。”

阴厉闻此言忽然起身，又转换一副口吻，缓缓吐言：“世子也好，灾星也好，总是你这个人，总是你这份本心不变。沈冲天，你与暮华经历诸多事，相识相知相惜，知己难得，还望你为暮华着想。此番魔界之行，他的种种境遇，事关暮华颜面，事关我冷氏颜面，万不可对第三人提起。就算是老夫求你了。”

沈冲天心底暗笑一声，嘴上仍慢悠悠回答：“可第三人已知晓了。”

“是谁！”

沈冲天答道：“在魔界时，我一路循着踪迹音信到了那一方的兵马大元帅郝隐府邸中，在里面结识一个小兄弟，靠着他相助，也仗着他熟悉魔界情形，我才得以带着冷月影顺利离开魔界，回到仙界。这位小兄弟想要投军，与我在大平原上分道扬镳，带着我的信物去了仙界大军战营中，找可靠之人投奔。就算他不想说，主帅无尘天尊和各路仙家没有不问他来路的，乃至一路经历。就是不知我这位兄弟能吐露出多少。”

阴厉缓缓泄气坐下：“你这实诚孩子，怎可留他一个在陌生险恶之地去投军。他是我冷氏的大功臣，你原本应该代替暮华邀请他到北海，让我冷氏当面酬谢恩人才是正理。”

沈冲天不慌不忙应对：“来了，怕是难走。”

阴厉苦笑道：“曾有人跟我说你心地单纯。”

沈冲天亦笑回道：“小灾星活到如今，也不单是命硬。”

正说着，忽然冷翀过来，瞟了沈冲天一眼，伏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

阴厉闻言竟然大惊失色道：“动作这么快，谁干的！”

冷翀还要耳语，被阴厉一掌推开：“事到如今，让他知道又何妨，说吧。”

冷翀无奈，回答道：“北经略神的姑爷，寿廷。”

沈冲天听见才提百里诺，又提姨爹，心中也是一惊，只不好问。

阴厉却叹息道：“到底曾是一国天子，果然有魄力。”说着转向沈冲天，阴沉着脸，咬着牙：“沈冲天，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女儿沈惜墨、义子文惜宝已经到了军中，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沈冲天顺着话，恭敬施礼道：“多谢老祖宗手下留情。”说着一张手，笑道，“老祖宗答应赔我的玉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