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寒山间,零星坐落着几座破落小屋,越过浮岚暖翠,木质屋脊在雨帘中半隐半露,无尘月色洒过此处,朦胧之间,周遭的一切只有黑白两色。
藏在树荫下的鸟雀探头探脑,待雨势渐小,它找准时机,立刻扑棱着翅膀凌空而上。
但是,在触及到天际的瞬间,那小小的躯壳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回,随雨珠直直下坠。
沈霖孤身蹲在屋顶,屏气凝神观察着空中一幕,终于明白自己被传送到了哪里。
据古籍所载,迷障漫漫,草木无色,不可遁逃,此为梦。
只是不知,这是谁的梦?
若是不尽早逃出,神魂耗损带来的巨大影响,不排除将她变成傻子。
思及至此,沈霖再一次扶额,感叹自己的时运不济。
阵法受到凌华的攻击,落到这鬼地方,还不如掉进什么上古妖兽的巢穴。
虽面上看着危险,可躲过去,至少还能看到一线生机,但落在这里,她是半点出去的头绪都没有。
眼下最直接简单的方法,便是强行打破外头这层‘屏障’,梦境自然而然也会破除。
可强行打破哪有那么简单,更何况她神骨离体,还受了凌华一击,凭着这副残躯想要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苜,这梦中可还有其它活人?”
对着寂静空旷的四周,沈霖喃喃开口。
阿苜是系统的名字,为收集恶意,系统会筛选周围一切可利用的‘对象’。
眼下最快的修炼方式,便是找一个人吸收恶意,一举恢复之前的修为,才能早日脱离这鬼地方。
【宿主,检测到这附近有一只受了伤的雪妖,您要去看看吗?】
闻言,沈霖嘴角上扬,目中幽光在暗夜中上下跳动。
没想到此处真的还有活物,虽然是妖,可若是收集恶意,方式想必与那些修士大同小异。
【宿主,其实您可以和他选择合作的……】
系统的声音弱弱传来,沈霖却是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笑骂道:“蠢阿苜,他是妖,我是修士,纵使我对他没什么坏心思,可保不齐他对我没有意见。”
阿苜的提议,要顾及的情况太多了,倒不如靠自己突破,简单又省事。
阿苜果真噤声不言,沈霖轻轻摇摇头,纵身一跃跳下房顶,拾起一旁不知从哪飘来的青色斗笠,孤身闯入雨幕。
皎月当空,四下空阔寂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梧桐香,这香气极为浓郁,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沈霖捂住口鼻,踏着雨点奔波在山麓间,衣角和斗笠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但下一刻,她步子缓了下来,目中闪过惊诧和警惕。
四周飘来袅袅薄雾,朦朦胧胧之中,有东西在原本开阔的前路渐渐冒出了头。
片刻后,一座破烂古庙,在潇潇暮雨中孑然而立。
月光洒落在这里,遥遥地,沈霖望见古庙老树旁,正矗立着一道风姿卓越的白衣女子。
烟云迷蒙遮住了她的脸,沈霖看不真切,却见烟雨之中,女子抬起手,朝这个方向挥了挥。
沈霖目中微诧,还未来得及思量,身体却像是受到什么力量吸住,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飞去,待再次反应过来后,她已在古庙前站定。
“姑娘,你可是在寻他?”
沈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眼前突然出现一位银发少年郎。
少年一身月白色长袍,半跪在雨中低垂着头,血渍如梅花满遍全身,银发如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待看清少年容貌,沈霖目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
面前这位正是西京高台上与她共赴刑场的妖王黎秋尘。
【宿主,这就是那只雪妖了。】
阿苜的声音蓦然响起,沈霖面色却是有些难看。
该死,差点忘了黎秋尘的本体便是只雪妖,这位实力强大的妖王比她还要臭名昭著,性子更是阴晴不定,再言想必对方就是被她的阵法传送到这地方,保不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这个修士泄愤。
“姑娘,你们也不是这里的人吧?”
女子声音含笑,打断了沈霖的思考,纵使现在离得近了,却仍旧有些若即若离,听不真切。
待细究,不知为何,竟还品出几分凄哀的意味。
沈霖依言抬起了头,终于看清女子的面貌。
鹅蛋脸,远山眉,口上一点檀色,玉面淡拂,丰神冶丽,
她长发未束,执一把素伞,着一身素衣,嘴角噙笑,静静立于雨中。
是个温婉的美人,可惜,不是活人……
沈霖垂下眼睑,手渐渐摸索到腰侧铁剑。
女子头顶那抹若隐若现的黑色雾气,正是幻魂伞所散发出的气息。
阴司百鬼,持此伞者,可自由行人间。
这女鬼想必和她一样是闯入者,只是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
荒郊野外突然冒出的古庙,举止奇怪的女鬼,一切的一切,在这梦境之中,显得更为诡谲迷离。
“愿闻其详。”
沈霖言简意赅,压下心中冷意朝着白衣女子勾出一抹笑意。
而女子听了这话,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却是缓缓掩面,以极慢的速度垂下头。
不一会,从对方喉中断断续续传来奇怪的哀泣声,在夜色间飘忽不定,阴森冷厉。
“姑娘,可否替我折一枝桐花,一枝……桐花……”
“便好……”
“事成,我自会助你和这位公子逃脱……”
古怪的语调惊得沈霖毛骨悚然,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放在腰侧青剑的手也不由攥紧了几分。
凉风拂面,沈霖借机定了定心神再次抬眼,却见白衣女子已重新抬起头,下垂的眸子挂着几滴未干的泪珠。
模样看着虽是可怜,但那张白面上怪异的癫狂和兴奋着实让沈霖打心底升不起半点同情。
“姑娘,莫要食言,莫要食言……”
“食言者,死,他们都死了。”
“哈哈哈哈!”
哀怨的语调逐渐变得痴狂,声音越来越高,却更为空洞幽远。
明明女鬼还在面前,但沈霖却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正离自己越来越远,身体在雨帘中也渐渐变得透明。
“等等!”
沈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品出女子最后一句话有些异样,她脚步匆匆向前逐了几步,伸出的手刚要触及对方衣角,眼前却突然升起层层叠叠朦胧白雾。
视野被阻挡,她只好摸索着前进,不知多久,指尖突然多出几分粗粝的触感。
沈霖指尖微动,猛地往前一推,木门大开,白雾消散,视野瞬间清明开阔起来。
古庙外部虽然破烂不堪,可内部两侧金碧辉煌,石像丛立,奇怪的是,正中间供奉的不是神像,却是孤零零一口木质黑棺。
木棺并未合棺,里面还躺着个死人,沈霖心中好奇,上前一步。
可下一秒,她陡然顿住,熟悉的瘦削面貌惊得她额角不由滴落几分冷汗。
是凌华,不,准确的来说,是年轻时的他。
但凌华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在不久前还在对她喊打喊杀,这个棺中人又是谁?
这梦境的主人莫不是凌华的仇人,这才巴不得他死?
沈霖摩挲着下巴踱步思量着,破庙,凌华,女鬼,桐花。
几样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物拼凑在一起,她的大脑像是被搅得乱七八糟的浑水,混沌,不明。
忽而,外面传来阵阵细小微弱的呼吸声,沈霖竖起耳朵,想到什么后立刻转身跨过门槛,冲了出去。
庙外依旧细雨绵绵,氤氲水汽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沈霖抬眸,与一双盛满细雪的银眸遥遥相对。
黎秋尘正站在不远处,呆愣愣地看向此处,被打湿的银发随意散在肩头,一身月白色袍子在明月照耀下泛着粼粼微光,整个人出尘得不似妖物,倒像是误入尘世的神仙。
这可真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对比自己全身的狼狈不堪,沈霖心中感叹,可再次与少年那双漂亮的眸子相对,感受到那目光怔愣木然得不似常人,她的心中却没由来升起几分陌生古怪的感觉。
那眸子表面蒙上一层薄薄的霭色,待轻风拂过,少年眸中的茫然仍未消减,反倒更深了。
下一刻,他愣愣地眨了眨眼,迷惘瞬间被惊讶取代。
看见少年微微张口,脸上满是夸张到极致的惊奇,沈霖心中的不安消散了些,她抱臂挑眉,似笑非笑道:“你认识我。”
短短几个字,以极为笃定的语气说出。
少年愣了片刻,收回夸张的表情,还是点了点头。
从对方毫无波澜的面上看不出半分欺瞒,反倒品出几分乖巧来,正当沈霖以为黎秋尘不会再开口了,却见少年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你很有名。”
短短四个字,沈霖便明了了,果然,少年直愣愣地盯着她,接着开口:“他们说,你和我并列修真界祸害,不相上下。”
听见少年不加掩饰的话,沈霖笑笑,走近几步,素手探出,柔软的指腹拂过少年还在流血的肩头。
她并未回答少年的话,手中却是升起一抹青色灵力覆盖在狰狞的伤口处,望见伤口在青光中慢慢愈合,她敛下眸子轻声道:“伤的太重了。”
“你虽实力强大,但在西京遭了那些人的攻击,想来现在也是强弩之末。”
“不如这样,你我同行,为了防止咱俩失去联络,这……”
沈霖换上一副热切的表情,兴致冲冲地从怀中掏出一根泛着淡淡光华的细绳,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这捆妖索,作为云泠宗的藏宝之一,可比普通的强的多,就算是像黎秋尘这样的大妖,也别想逃脱。
【宿主,他又不是傻子……】
阿苜略带嫌弃的声音飘过,沈霖却是不已为然。
她当然不指望这绳子能轻易捆上对方,只是看刚刚少年这单纯得过了头的反应,倒让她起了试探的心思。
说不定,这小傻子还真会信了她的话?
清风拂过沈霖头上的斗笠,望见面前银发少年微微皱眉,一动不动的模样,她有些无趣地耸耸有些发酸的肩,正欲收回手,掌心却传来冰冷的触感。
感受到发丝拂过皓腕,沈霖身体有了片刻的僵硬,待回过神来,却见少年脖颈处环绕着一圈又一圈淡金光华,在漆黑的夜里,异样灼眼。
他,他竟然真的就这么把捆妖索系倒自己脖子上,甚至还打了个结!
注意到自己手腕处也有金光不断四溢,沈霖心中并无半分喜悦,一股难言的冷意渐渐蔓延到四肢。
“走吧,先下山去。”
“此处虽有桐香,但并无桐树。”
沈霖僵硬地扭过头,言简意赅。
【宿主,你真要答应那女鬼的话啊。】
【若是她食言了,这雪妖也救不了,不是白费力气么?】
阿苜的声音不断在脑海蹦跶,沈霖却是闷闷不乐地攥了攥手指。
她本就没打算相信那女鬼的话。
可她实在好奇,凌华那死老头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正巧路上她也能趁机吸收这雪妖的恶意。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了,这黎秋尘,比她想象的要难搞得多……
夜色下,被隐去身形的捆妖绳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沈霖隐下眸中晦色,顺着手腕间系着的那部分偷偷瞥向身后容貌清绝的银发少年。
见对方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抬手理了理头上斗笠 ,踩着软泥 ,淌过溪流,朝山脚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