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渊无烬 第13章 哭哭哭哭哭

东郊山林中，晨雾未散，林间还弥漫着诡异的静谧。

甚至空气中的风声亦似停滞，枝叶无力地下垂，晶莹的露珠悬于叶尖，尚未陨落，宛如整片山林都被鬼魅所钳制。

天官神君所说的噬梦妖，实则并非寻常妖物，而是上古遗留的“寐魇”。

这是由万千执念凝聚而成，无形无相，最擅蚕食生灵梦境中的记忆与执念，更能幻化出人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诱人沉沦。

正因如此，连无烬雪都说：此妖，罕见。

当无烬雪与天官率众赶到时，林间已横陈着三具躯体。

他们仰面朝天，衣袍被晨露浸得湿透，面容却异常安详，似乎沉浸于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梦乡之中。

晨光穿过林间雾气，落在他们身上，本该映出素净的道袍，此刻却诡异地泛着青白微光。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内里一点点蚕食他们的生机。

江昙上前询问，方知是青云门弟子。

这些年轻修士听闻妖物作祟，仗剑而来，欲除魔卫道，却不料噬梦妖诡谲难缠，已有三名同门中招，陷入昏睡，任凭如何呼唤都纹丝不动。

一见无烬雪和天官神君，青云门弟子立刻行叩渊大礼，神色激动，嗓音嘶哑：“求二位神君救救我等同门！”

无烬雪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三人，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三人的魂魄已如风中残烛，灵台晦暗，神识被蚕食得七零八落。

“啧啧，”沈灼渊斜倚在一株古柏旁，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草尖随着他含糊的嗤笑轻轻晃动，“再拖一日，怕是连阎罗殿的判官笔都勾不回他们的名了。”

“放肆！”青云门弟子勃然变色，剑鞘铮地撞上臂甲，“休要咒我同门！”

“怎么？”沈灼渊狭长的凤眸微眯，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实话难听？”

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本事没见几分，倒是一个个心比天高。

他舌尖轻抵上颚，正要再添把火刺两句，无烬雪忽地侧首，虽未回头，但那股寒意已精准刺来。

闭嘴。

沈灼渊轻哼一声，抱臂退后半步，不再多说。

无烬雪抬手，三朵白莲自掌心浮现，轻飘飘地落在昏迷者额前。莲瓣无声旋转，化作流光没入眉心，探查神识。

片刻后，他收回灵力，白莲消散。

“已被窃取部分功法记忆。”无烬雪轻声道，“苏醒后或会认知错乱，若明日仍不醒，魂魄将与肉身分离。”

“什么？！”青云门弟子顿时面如土色，有人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司法神君，求您救救他们。”为首的弟子嗓音发颤，眼底血丝密布。

青云门一众弟子约莫十来人，此刻面色惨白，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已支撑到极限。他们修为尚浅，根基不稳，这才被噬梦妖乘虚而入。

如今得见无烬雪，青云门弟子跪坐一地，为首的少年双膝砸进泥泞，额头抵着潮湿的泥土，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地里。

在场众人中，唯有无烬雪曾亲眼见过噬梦妖。即便是天官，也不过在泛黄的古籍中窥得只言片语。

青云门弟子们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无烬雪，绝望与希冀在眼底交织。他们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哀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聒噪！”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沈灼渊实在受不了这些人跪在无烬雪面前哭嚎，几步上前挡在无烬雪身前，一脸不耐地掏了掏耳朵。

“哭哭啼啼，好端端的晨景都被你们嚎丧了！”

“……”众人一时语塞，林间瞬时鸦雀无声。

无烬雪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向来都是他站在最前方。无论是降妖除魔，还是惩戒三界，从未有人……会这样挡在他面前。

不，有一个人。

三千年前的沈灼渊。

沈灼渊一通呵斥，青云门弟子果然噤若寒蝉，再不敢哭嚎半句。

枯叶在他靴底发出细碎的碎裂声。他踱步至昏迷的三人跟前，青色衣摆扫过草尖露水，居高临下地打量片刻，忽地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其中一人的小腿。

众人屏息凝神，以为他有什么高招，无烬雪微微侧目，琉璃瞳中月白与雾青流转，闪过一丝探究。

天官立于他身侧，手中描金玉骨扇忽地一顿，随后扇骨轻抬，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无烬雪的肩：“这小子……见过？”

无烬雪未答。

噬梦妖不常见，除非，是怨气极重之地。

江昙和李然宗不自觉地倾身，剑穗微晃，心想这行事乖张的作精莫非真有什么独门秘法？

“哇！”

沈灼渊突然夸张地跳开三步，吓得众人齐齐往后一退，修长手指死死捏住高挺的鼻梁，俊美如玉的面容皱成一团。

“这是埋在腌菜缸里修炼的得道高人吧！”

“……”

他嫌弃地用剑鞘挑起一人湿透的衣摆，啧啧摇头：“看来平日没少做亏心事，连梦里都被吓漏了黄汤。”

气氛霎时凝固。

青云门弟子耳根烧得通红，脖颈间绷出几道青筋。那几个年轻弟子本就对噬梦妖心存惧意，此刻更是面如土色，指尖掐进了掌心。

天官“唰”地展开折扇，扇骨一横，严严实实遮住了下半张脸，只余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可有什么法子能保住他们性命？”天官侧首问道，扇面上墨竹随动作轻颤。

无烬雪眸光微沉：“除非施展引魂术，强行将魂魄拉回肉身。但若操作不当……”他顿了顿，“恐会撕裂魂魄。”

此言一出，众弟子脸色惨白如纸。

“连雪尊……都没有万全之策吗？”有人颤声问，嗓音飘忽如风中残烛，下一刻便要熄灭。

江昙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噬梦妖乃上古残念所化，即便雪尊肯出手，你们当中，可有人愿入冥界寻魂？”

李然宗上前一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若诸位有意，在下可同行。”

青云门弟子面面相觑，唇色褪尽。人间尚可周旋，可冥界……那是亡魂归处，活人踏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沈灼渊静立在树影之下，目光描摹着无烬雪的侧颜。

那人一袭青衣，莲纹暗绣，因在人间而化作墨发垂落，如夜瀑倾泻。世人皆道司法神君冷若冰霜，却不知这株净世白莲本就不沾七情六欲。

他悲悯众生，却又铁面无私；看似冷漠，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沈灼渊眸色渐深，心中暗忖：这样的无烬雪，终有一日会如他前世一般，被天道所弃。

青云门弟子的啜泣声压抑地响起，沈灼渊额角青筋一跳，都快被烦死了，忽听“锵”地一声龙吟，佩剑出鞘三寸，寒光乍现，惊得众人纷纷拔剑，林间霎时冷芒交错。

沈灼渊却看都不看他们，指尖在剑锋一抹，殷红血珠涌出。他以血为笔，凌空画符，低沉咒言在林中回荡：

“魂归太虚，神守紫府；魄入九渊，灵台长驻！”

三张血符凝成，倏地没入昏迷者眉心。

万籁俱寂，连鸟雀都噤了声。

唯有无烬雪眸光一凝，紧紧盯着沈灼渊。

一个散修，怎会这等高阶安魂术？

“醒了！”

“真的醒了！”

“师兄，师弟们醒了！”

欢呼声如惊雷炸响，在林中激荡。几个年轻弟子扑到苏醒的同门身边，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沈灼渊眼底的笑意却骤然冷了下来。他缓缓抬眸，目光如淬了毒的匕首，一寸寸刮过青云门众人。

他的指尖轻抚过剑锋残留的血迹，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回去告诉你们门主，少造杀孽。否则下次再遇上噬梦妖，”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你！”一名弟子怒目而视，手已按上剑柄，却被身旁同伴死死拽住衣袖。

郭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先是对无烬雪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恭敬至极：“多谢雪尊。”

随即转向沈灼渊，郑重抱拳，声音诚恳：“多谢道友相救，在下青云门大弟子郭昶，此恩定会禀明师父，他日若有需要，青云门必当竭力相报。”

沈灼渊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嗤，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报恩？”尾音上扬，带着几分轻佻，“不如留着香火钱，给你家祖师爷多上几炷香。”

他旋身时衣袂翻飞，墨发在空中划出潇洒的弧度。转眼间，那张脸上又挂回了玩世不恭的笑，凑到无烬雪跟前时，近得几乎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雪尊大人。”语调拖得九曲十八弯，“弟子方才这手安魂术，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

“………………”

郭昶僵在原地，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指节都泛了白。

无烬雪眸光微垂，目光在他染血的指尖停留一瞬：“尚可。”

沈灼渊顿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退开两步，转身时对着不远处抱剑而立的李然宗挑了挑眉。

那神情，带着藏不住的得意，又带着点做贼心虚，明晃晃写着：小古板，学着点怎么讨长辈欢心。

李然宗当即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剑穗狠狠一甩，青色劲装带起凌厉的风声，把“懒得理你”四个字写在每一个转身的动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