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侧君出行身边总是带着两个脸色麻木宛如冰块的女侍,一直都万分沉默地跟着他,只等辛侧君开口,杀人时干脆利落一击毙命,可以看出那是相当于死士的存在。
偶尔白珏在旁,也能使唤这两者,比如现在,前者微一扬头,那两门女侍就双双上前。
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被抓的人,却是一脸得意的柏忆江。
他自己都没想到,以至于被拖出去时还满眼震惊的望着辛侧君,到了院门处才恍然回神叫起了阿父。
辛侧君之后的柏正君也是十分惊慌,连忙上前跪在辛侧君面前:“侧君,不知小儿犯了何罪,还请侧君饶恕!”
他下跪放低姿态求情,也没那个胆子开口质问辛侧君,现在只要后者没下死令,那就还有保下他儿子的机会:“是臣下平日疏于管教,让江儿不知分寸拦了侧君的路,还请侧君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柏忆松随着自己阿父跪下,余光却看着另一侧的明清野,只见对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场闹剧的结局。
说起来,辛侧君也很是反常,从前可没见他还将人拖出去杀。
但傲然胆大如柏忆松,也不敢贸然抬头与辛侧君对视,谁又能知道下一个被拖出去的会不会是她。
她装得骄纵,又不是真的像她那个弟弟一样无能。
即便柏氏苦苦哀求,柏忆江还是被拖了出去,但辛侧君开了口:“既然知道你儿子的本性,那他的罪名你也该清楚了。”
“在袁将军的宴会上这般失礼,还留着作甚,我替你保留几分柏府的颜面,现在出去将你儿子好生送回去教导,下次莫要再,以下犯上。”
辛侧君今日说话无端多了些,甚至称得上一句温和。那柏正君立刻俯身谢过,然后便带着柏忆松出去安排。
他也不敢再回来了,哪怕再没心眼,他也该看出,辛侧君今日赴宴的目的并不是来找袁氏的茬,至于别的,他也说不上来。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辛侧君微微向那少将军颔首,全了礼数。
众目睽睽,明清野也和韩穆华等人一样对辛侧君拱手说道:“见过辛侧君。”
“不必多礼。”辛侧君想要伸手扶一扶她,但明清野自己立刻就收起手抬头。
“刚刚……发生了何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辛侧君自然会站在明清野这一边,但是为了能多跟她说些话,他还是问了。
但明清野却一笑了之:“不重要的小事,辛侧君不必担忧。”
韩穆华听着心头一跳:明清野也太大胆了,竟然以为辛侧君这问罪的说法是担忧?果然还是初来乍到不知辛侧君的正面目。
因着与袁行歌关系不错,又答应了要替她看着明清野,她刚要抬首说些解释的话,就听辛侧君似是放心了一般说了句:“没事就好……”
“……”真的是担忧?
韩穆华只觉得今天这场宴会,从辛侧君出现时就开始极其不对劲。
辛侧君已经收敛至极,但忍耐不住为明清野的事各种忧心。他往旁边瞧了眼,就对他女儿的正君颔首道:“阿回?若是一会儿明将军要去前院,你且来跟着我。”
夏路回拘谨地弯了弯腰:“多谢辛侧君,但,但我还是想跟着妻主……”
辛侧君微皱眉,这男子的确不太懂规矩。
“辛侧君。”
等辛侧君注意力回到她身上,明清野才看着他轻声道:“我不想阿回离我太远。”
她目光清澈又固执,将一个男子紧紧护在身后,哪怕面对的是辛侧君。
辛侧君眼里的不悦立刻消散,他竟然忘了那夏路回是明清野喜欢的男子,又一路陪伴至今,比起他这个曾经伤害过亲生女儿的人不知重要了多少倍。
他有什么资格挑剔夏路回的不是。
清野会不会因此对他多一分讨厌……
还没等辛侧君说出些挽回的话,明清野就又道:“不过我已经与袁将军说过,暂且不用去前院。刚刚又凑巧碰见了阿回的二哥,他受了些惊吓神魂不定,加上阿回跟亲人久别重逢,所以想着找一处空院,让他们好好说说话。”
“所以还请辛侧君见谅,我们就,先行告退。”
明清野握住夏路回的手,让他试着搀扶夏兰琼,后者还很是不习惯,但这么久,的确没有灾厄来索他的命。
夏兰琼手指颤抖搭上夏路回的手背,走出了两步才泄了气,因惊恐而蓄了满眼的泪水此时也忍不住滑落,语气却如释重负:“刚刚真要,吓死我了……”
她们已经走出十几步远,辛侧君也没有出声挽留,只是黯然失色,等白珏上来扶住他,两人才往后院乌氏等人汇聚的地方走去。
那一处是一片幽静的园林庭院,里头都是上了年龄又不喜热闹的闲雅正君,此时正喝着茶叮嘱一对站在一起仿佛璧人的女子跟公子。
袁行歌出来时正好跟辛侧君白珏碰面,旁边的韩涧肃被她拉着手腕以上位置,虽然有衣服隔着,但还是耳根微红失神盯着,见了辛侧君才面色一变连忙行礼。
不过今日辛侧君身后没跟那两个死士,看来还是有心想跟袁氏说和,应该不必太担心会发生不好的事。
很快擦肩而过,辛侧君没说什么,白珏在后倒是停住脚步抬手笑道:“恭喜袁提督,好事将近。”
“多谢白府尹。”袁行歌以前从不把这个女子放在眼里。
因为与她交好的是正统嫡女白怡绫,这两者是竞争关系,袁行歌也帮着怡绫欺负过还没认辛侧君为父的白珏。
说起这事,也是少时的袁行歌瞧见怡绫手臂上全是牙印,加上听白怡绫说只是想给白珏一些吃食就被咬了,气不过才教训了她一顿。
毕竟那时候的白珏……还是个野性难除的小疯子,逮谁就咬。
现在世事变迁,谁能想到曾经对所有人呲牙的疯女成了阌朝秉公断案的府尹,而那鲜衣怒马的少女,却堕落成了一个酒鬼。
造化弄人。
但即使是现在,白珏在袁行歌眼里还是个极其危险的人,束缚她的缰绳现在拿捏在辛侧君手里,但谁能知道这束缚哪一天就会失效,而且辛侧君那样的人比白珏还疯,那束缚形如无物。
所以还是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
白珏望着袁行歌匆匆远去的背影,嘴角若有若无挂着一抹笑,转身进了亭中,与里面的正君一一问好之后便站到了辛侧君身后,造成的效果丝毫不比跟着两个死士的差。
乌山玉这是第一次跟辛侧君面对面坐下来,一句话都还未说。
其余的人更是面面相觑,有个喝着茶掩饰观望,有的已经坐立不安想离开此地了。
“阿父与辛侧君应该有许多话要说,孩儿就不便在此继续逗留。白女君也是第一次出现在琅苑之宴上,不如让孩儿待客,也让白女君领略领略这里的美景。”
这里已经剩下不多的小辈,有女子正等着阿父发话,然后跟袁氏嫡子一同前去欣赏美景谈情说爱。
但袁憬瑜这话一出口,连上位的乌正君都没拿稳茶杯,险些将茶水撒出来。
他望着自己儿子,又看了眼白珏,怎么也想不通,憬瑜怎么跟这个人扯上了关系。但孩子都已经说出了口,他做阿父的也不能当面拒绝,就点头应允,声音勉强保持自然:“也,也好。”
袁憬瑜再次抬手做礼,然后便看向白珏,与其深邃幽暗的眼眸对视的一刹那,也有些惊住。
他从没跟白珏有任何接触,不是说他没有见过外女,而是白珏从不出白府。
此人及年之后又入了科举,旁的女子还在四处办宴游玩时,她已是最年轻的朝中府尹,手腕铁血,听大姐说起时,也是惊叹此人着实是白氏一大助力。
袁憬瑜只知大姐进入朝堂就变得日益威严,却不知别的年轻女臣又是什么样子。
现在,只与白珏对视一眼,他竟然就心生退却与惧意。
仿佛那是一道极深的潭水,一旦陷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
“袁公子请。”
袁憬瑜愣神之际,白珏已经听完了辛侧君的交代,为了不打搅君父,她思考三息就答应了这位袁公子的邀约。
她自知袁氏打的什么主意,但拿嫡子做文章,还挺看得起她。
白珏心里无动于衷,面上依旧满是和善,见袁憬瑜似乎愣神,又说了一遍:“袁公子,请吧。”
“……请。”
袁憬瑜强作镇定在前面带路。
剩下之后的年轻女子,也在各自君父授意下依次退了出去。
“来人,给辛侧君看茶。”
乌山玉看着憬瑜跟那白珏出去,心里很是急切,想着好歹有人跟上去看着,但现在也无法报信出去,只好先顾全大局招待辛侧君。
等茶上来,那辛侧君才开口说了来这里的第一句话:“白珏有分寸,乌正君不必担忧。”
“……”
乌山玉只觉得这话没得叫人心慌,这不正说明白氏知道袁氏的心思。更主要的是乌山玉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憬瑜对那白珏情根深种,这次才这样迫不及待?
那白珏又怎么会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岂不是,还没谈和,白氏手上就多了一个牵制袁氏的把柄。
乌山玉心乱如麻,已然无法继续说下去,但辛侧君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而是道:“乌正君邀我前来,应也是有要事相商,既然如此,旁人尽可退下,不要打扰了我们二人才是。”
语句中驱赶意味明显,很快那些正君就起身告辞,留下了乌正君一人。
乌山玉出身大家,浑身温文尔雅之气,是阌朝正君之典范。
而对面的辛侧君,可以说与他完全相反,身为男子,草菅人命玩弄权术,比女子还要狠辣无情,加上那极具压迫的身量及眼神,即使是乌山玉,也无法独自面对此人。
“辛侧君,可曾见过了阿野?”
乌山玉只好先搬出了明清野的名头,只见那辛侧君凌厉眼神立刻微软,随后就不再紧盯着他,而是垂眸望着杯中平静的水面。
“见过了。”
他语气微涩,紧接着又说:“还要多谢袁将军在军营时,对我女儿多加照顾,我辛桓欠袁氏一个人情……”
“无,无妨,将军是惜才之人,也是阿野她本领高强,才让将军刮目相看,生出帮扶之心。”乌山玉略微松了口气。
“我听将军说,阿野在南境时就才能突出,是难得一见的将才。”乌山玉试探开口道:“更有叶将军,当初风采……”
辛侧君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许旁人提起叶远津,哪怕带一个字,让他听见也会立刻身首异处。
乌山玉试探辛侧君对明清野的重要性,只是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是我失言……”
“无妨。”
辛侧君端起茶,借喝茶掩饰唇角轻笑:“乌正君说正事吧,为了不让清野为难,我在此洗耳恭听,也会好好思虑袁将军给出的筹码。”
“将军的意思是,二皇女并非明主,希望白氏莫要再阻拦大皇女归朝。以此为筹码,大皇女即位后,会免去你们死罪。“乌山玉道:“你现在还有阿野这个女儿,晚年必会无忧,没有必要再想着乱青阌朝纲,你该知道青阌千年根基,不是你一人就能倾覆,所以……”
“有理。”
辛侧君自知他之前是豁出了性命想跟青阌同归于尽。
但现在,或许是青阌真的气数未尽,眼见着要被南晋吞没,又得了清野这名奇将,刚好又是他的克制。
青阌千年国运,的确没那么容易摧毁。
“那你是应允了?”乌正君目露微光。
“但多年筹谋不能毁于一旦。”辛侧君放下被子,与檀木桌相碰发出轻响,亭内清风拂过,两人发丝微动,辛侧君开口道:“大皇女也并非青阌明君,此子,城府太深,尔等为其亲族无法看透其心思,我在此奉劝一句,当心大皇女即位,狡兔死,走狗烹。”
“乌氏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乌相耗费半生心力扶持虞落英,结果现在还不是被排除在朝堂势力之外,只等乌相自己告老还乡。”
“大皇女不是那样的人。”乌山玉不知他此话何意,但大皇女由袁氏看着长大,什么心性他一清二楚。
“言尽于此。”
辛侧君道:“你们想接她回来便去接,我不会阻拦,就当还了袁氏人情,也不会央求你们之后饶我死罪。但皇位之争,哪怕是为了阿磐,我也不会轻易收手。”
阿磐侍奉他数年,甚至在皇宫为他以身涉险,掌控虞落英的一举一动。他负谁,也不能负了阿磐。
清野说阿磐派许蕴勾结南晋陷害于她,八千多女兵为此身陷囹圄之事,归根到底也是他授意,既如此,倒不如……
辛侧君思及此,眼底显现出一丝阴狠。
乌山玉此番目的就是想让辛侧君在接回大皇女这件事上松口,现在达到了,也算是完成了将军的嘱托:“这等朝堂事,原不应该是我们这些夫道人家来商谈,但将军身为女君不好与你共处一室。也罢,不如我带你去瞧瞧这琅苑华景,说不定还能看看孩子们相处的如何。”
乌山玉心里还牵挂着自己儿子,也不知憬瑜如何了。
“乌正君先请。”辛侧君也知道他心思不在此处,便起身抬手道。
“请……”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
辛侧君还想着能不能再遇见明清野一次,但这之后许久,赏秋之宴上,明清野自院门口一别,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人正在找到的无人小院里,陪着夏路回与二哥说话,夏兰琼看着软弱可欺,实际竟是个话痨,问起话来没完没了,听说明清野就是那个黑面猎户,还惊奇了许久。
“这可真是神奇,三弟你好大的福气,母亲随意指的亲事,竟是这样好的缘分,而且竟然还治好了你身上的怪异之症,当真是一大喜事!”夏兰琼眼含羡慕道:“明将军对三弟也是极好,这样偏宠是多少男子终其一生也求不来的幸事啊。”
“二哥……”夏路回也不知二哥知道了会怎么样,但现在看来二哥还算平和。
明清野瞧着阿回这二哥,人的确不错,看来夏家人的确都如夏路回所说很明事理。
“好了,你心里怎么想二哥都知道,从前我们也无法靠近,没说过话,现在自然也无法多亲近,更别说你还比二哥先许了人家,都是正君了。”
夏兰琼叹道:“不过母亲不让我们提起你一句,加上迁居匆忙,母亲也不让我们在阌朝惹出事端,不许我们出门,那时你已经是下落不明。”
“几日前朝堂之上,我已经见过大姐,知道夏府近况。”夏路回开口道:“母亲独断,我也知道,二哥肯记着我,三弟已经感激不尽。”
“其实……”
夏兰琼不知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罢了,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多说无益。”
“我也该走了,夏正君若是找不到我,回府肯定会问责我侍父。”夏兰琼这次招惹了柏府,后面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生事端。
他还是尽快将这件事说给大姐听才好。
刚刚三弟也说了,夏府知道他到阌朝的还有大姐,那他说给大姐也不算透露,应该也会得到几分庇护。
要是母亲知道的话,那他肯定少不了一顿板子。
夏兰琼说完就告辞匆匆离开。
明清野望着他消失在院门的背影,握着夏路回一只手把玩着其骨节,开口道:“阿回,不如我们还是登门拜访你母亲如何?否则这样下去,说不定哪日宴会你就与你母亲也撞个正着。”
“那时,我也不能对你母亲失礼,但也不能眼看着你母亲对你当众问责,亦或是,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管怎么样,你都会为此伤心。”
明清野看出,当夏兰琼说出夏家主不许府里提起夏路回的存在时,夏路回不可避免眼神黯然,已经有几分悲意在里面。
而夏家主已然这样绝情,要是往后碰见,都会成为夏路回的伤心事,不如快刀斩乱麻,就让夏家主知道夏路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