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多点了一盏灯烛,秦殊落座已有片刻,身上罩着裴何氏特意翻出的厚袄。
便是这期间,她已将来龙去脉讲清楚。
裴云谏未曾打断过,但烛光下,秦殊将他脸色瞧了个干净,双眸清冷如寒潭,活像她欠了他银钱似的。
不甚好看。
秦殊并不在意,只当他不存在,此事换谁于她都是一样的。
“裴嬢嬢,我只想暂渡困境,事了我会自行离去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裴何氏从前就是个久居后宅的妇人,不经风雨,也只在家道中落,夫君撞柱而死后才算多了些人世间的沧桑。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良善,见不得疾苦。
秦殊不过三言两语,她便已眼眶泛红,双目含泪,“好孩子,你不该受这样的苦楚。莫说你救了我,便是没救我,我亦不会见死不救。”
“母亲。”裴云谏适时出声,已没了温润,分明的低沉,是在提醒裴何氏。
秦殊瞧得出来,这家里怕是裴云谏做主。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再度跪下,只是到底不是原主,没那般脆弱的随时能掉眼泪,只好在伏首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地倒抽气时,总算有泪掉下来。
“嬢嬢,若我非得嫁给老张头,不如今夜就死。”她痛地发颤,声音因而抖落得不成调。
裴何氏心疼不已,忙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跪。”看到她满脸的泪,白皙脆弱的像是真的下一刻就要咽气,裴何氏轻柔地替她擦拭,“此事我允准了,明日……明日便叫憬之去下聘。”
憬之,便是裴云谏的字。
秦殊心安了一半,转而听到他冷冷淡淡质问:“母亲明知我不愿,为何要替我应?报恩有的是法子。”
“可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裴何氏可怜秦殊,有家人似无家人,她向来也尊重自己儿子,只这一次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去死。
“滴水之恩已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难不成你真要等她不存于这世上再说报恩吗?”
裴何氏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落水受寒带来的病症令她说到激动处紧紧咳嗽起来。
秦殊心有愧意,轻拍她的背试图叫她好受一些。
烛光下,巍然不动的欣长身影到底是妥协了,扶着裴何氏上榻,只是声音淡而无味,“母亲的意思儿子明了,我会娶她,请母亲宽心,身子要紧。”
裴何氏这才点点头,顺势躺下。
秦殊看着,心底属实不是滋味。
往后定有机会,她会将裴何氏对她的好加倍报答。
屋门合上,秦殊走在前头,及至院门处停住,回头去瞧送她出来的裴云谏,“多谢裴郎君,但我需得一份信物。”
裴云谏如今看她已无半分恩情在里头,眸色低凉,“我既已应,便不会出尔反尔。”
“若无信物伴身,我恐怕无法安心。”秦殊态度坚硬明朗,不躲不避地对着他的视线。
裴云谏眉头微皱,与她这样不言不语僵持了几息,许是担忧她又像方才那样不依不饶惹得裴何氏烦忧,终究是取了一块玉佩给她。
不算什么质地非常好的,有些磨损但依旧白净,反面刻着他的字。
“家父所赠生辰礼,眼下总够了?”裴云谏清清冷冷地睨着她。
秦殊爽快收起,顺道提醒:“天际将亮之时你便可动身了,切莫晚了,不然这块玉佩露头,被我阿媪缠上,很麻烦。”
他淡漠的神色里有欲言又止的复杂。
秦殊走后良久,裴云谏才将院门合上。
今夜属实算不得个平静夜。
他将木梯往回收时,忽而想起她攀墙之举,同村许久,她在外向来是嗫嚅怯懦的,便是那日他为母亲道谢时,她也不敢直视他。
今夜种种,倒真不像他认知里的模样。
当真是被老张头吓到才如此吗?
-
翌日。
天刚蒙蒙亮,故作昏迷的秦殊便被狠狠掐了人中,强行弄醒。
“大丫,我看你也不烧了,怕你睡死过去,今儿也合该醒一醒,这一落水怕是要伤到身子骨了,喝点姜汤也能好的快些。”
她忍着鼻尖的疼,装作意识将醒。
一个缺角带渍的碗递到跟前,里面的黄汤冒着热气,托着碗的手黝黑且满是褶皱,如树皮一般。
秦殊抬眼,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妪,乃原主的阿媪。满脸风霜纹路,一双吊梢眼浑浊却透着精明,眼底有迫切、假意,就是没有关心。
依原主的性子,便是被欺压这么久,只要稍微给点甜头便能感激涕零的当牛做马。
快病死的时候不闻不问,如今倒是知道安抚了,依她瞧,便是怕她死在李家,不能拿到老张头承诺的那一百文钱。
她垂着眼睫点头,伸手去接。
在李老妪热切地注视下,秦殊缓慢的饮下,递回碗的期间趁人没注意暗自封了自己的穴位。
只才松手,就见李老妪将那破碗往桌上一搁,脸上原本的笑意也不屑起来,对着原主那惯受欺负的娘道:“赶紧给来娣收拾一身喜庆衣裳,一会儿给老张头送家里去。”
瘦弱的妇人不敢忤逆,只能红着眼点头。
秦殊心底冷意升腾,没作挣扎。
门口有半大的身影跳来跳去,沾着灰的脸上满是喜悦,甚至有些手舞足蹈:“赔钱货终于要被嫁出去咯!以后每日都有米面吃咯!”
是原主的亲弟弟,家中的小皇帝,这一大家子对他都是含在嘴里还怕化了的好。
他自记事起就有样学样,以欺负原主为乐趣,对原主从不客气,原主因此遭了无数无妄之灾。
此刻,八岁的孩童看着她,眼里尽是得意,手里还拿着个蛋,那是原主从未吃过的。
秦殊沉默着任由妇人摆弄,便是出嫁,也是身老旧暗沉的勉强能看出些红的衣裳,一眼望去,好几处补丁。
这一家子都是吸血蝗虫。
妇人动作快,为免生事端,秦殊被摆弄完就被原主父亲背上,往门口去。
她眸色微凝,想着若是裴云谏再不来,这玉佩左右该派上用场了。
下一刻,叩门声响起。
秦殊敛起思绪,稍松了口气,一边又思索着,礼节倒是足。
门一开,一道青影映入眼底。
裴云谏虽家道中落沦落至此,但依旧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青色粗布氅衣,浆洗得略微发白,墨发束起,眉清目秀,模样温润。
若非昨夜秦殊见过他一面,怕是也要被这样清俊的皮囊吸引。
“裴郎君这么早拜访有何事?”秦殊被其父放下。
李家虽有被打扰的不悦,但终究压下去,裴云谏虽是半路来的月下村,但在这儿也住了数年,是这村里最有文化之人,往后说不得要登顶的,村里人多半不会得罪。
“我来,”裴云谏望了眼面色苍白的秦殊,转而对着李家老翁谦然扯唇,“求娶李来娣。”
李家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两家虽同村,但来往甚少,哪有求娶人闺女如此突然,甚至天色都没亮透的?
再者,他们来娣长得俊俏不假,可裴云谏一向只读诗书,从前隔壁村有来媒人想要撮合都被拒绝,凭何看上他们老李家?
倒是李翁先反应过来,义正词严:“老张头已先你一步下聘,聘礼也不少,我们也应了,如今贸然反悔恐怕不合适,总得有个由头叫我们有底气不是。”
这便是在拐弯抹角的要钱。
秦殊虽不擅与人辩词,但也听得出来,简直是太过不要脸!
裴云谏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并不恼,不疾不徐的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盒,推开匣盖,“此为三两银子,老张头娶妻惯来是一两银子,多不过这些,李翁若无意义便可在这份婚书上按个手印。”
他准备得齐全,不似李家与老张头只口头约定。
李媪在听到三两银时,浑浊的双目都亮堂起来,只转眼又狡黠道:“看得出来裴郎君是真看的上来娣,但李家好歹养了来娣十数年,这其中多有艰辛,若只三两银……”
这话不曾说完整,但话意已明了。
得加钱。
秦殊垂在身侧的手因怒而忍不住攥起,实是贪得无厌,但眼下这境况委实动不了手,占不了上风,否则她也不至于绕这么一大圈去求裴云谏。
“李媪说的是。”
裴云谏面上素来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温润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才叫人觉得好欺。
“但李媪可曾想过,若张叔知晓,此事可还能善了?”
他声音平静,仿若受胁的不是他一般。
李媪面色一变,老张头是个什么人,村中都清楚,好说话的时候还好,若真将人惹恼了,十天半月都别想太平,与疯狗无异。
“三两纹银实是我积攒许久,如今拿出来,便是附近村落嫁女怕也不曾有如此聘礼。”裴云谏模样依旧温和,“耀祖也不小了,若能有机缘读书识字,往后兴许还能考取功名,李家亦当风光无限。”
秦殊忍不住微眯双眼,到底是饱读诗书的,又是威逼又是甜枣的,八风不动的就将人捧上去了。
换做她,她是说不出这些话的,怕是只想以武力草草解决。
“妇道人家见识短浅,裴郎君切勿放在心上。”李翁笑的脸上褶子堆叠,拿过婚书按下手印,果断利落,塞回去的同时紧紧拿过裴云谏手里装着碎银的木盒。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既喜欢来娣,那往后她便是你裴家的人了。”李翁咧着嘴,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好不舒坦。
秦殊哪里不知道他们的打算,多半是觉着她活不久了,生怕因此被要回聘礼罢了。
她忍了又忍,才勉强沉住气。
“自然。”
裴云谏温声作揖,不疾不徐带着秦殊离去,姿态端方。
及至离得远了,两人才拉开一人之距。
“今日所出,你来日需得还我。”裴云谏将婚书递给她,面色早已不复温和,淡漠又疏离,像是出门办差的衙役。
秦殊原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三两银子在这村里已算不少了,她没想着霸占,“裴郎君只管放心,我不会占你一丝一毫的便宜。”
“如此最好。”
秦殊:“……”
及至裴家,裴何氏早已在堂屋中坐着,秦殊刚随着裴云谏进门,就瞧见裴何氏颇为激动地匆匆迎过来。
“好孩子。”裴何氏怜爱的握住她双手,顺势往后望了一眼,果真实空空荡荡,这哪里是嫁女,与卖女无异,思及此便越发心疼,“我素来想有个女儿在膝下,如今阴差阳错的也算是成了,往后你若愿意只当我是你娘亲,不愿意也就先住着。”
“无有不愿。”
秦殊依规矩跪下,这回裴何氏倒是没有再拦,她清清朗朗道:“母亲。”
“哎,好好。”
裴何氏素来心善,眼下瞧着安然无恙的秦殊更是高兴,只觉自己这样的内宅妇人有一天也能救人性命。
随后叫了裴云谏带秦殊入内,看看是否需要添置物件。
裴家拢共三间屋舍,除却堂前烧饭的小屋,便只余裴云谏与裴何氏的两间,裴何氏如今病气重,只怕过给秦殊。如此一来,秦殊需得与裴云谏委身一屋。
她行军打仗时日尚久,最艰难的时候也并非没和亲兵同帐过,不过是暂且落脚歇息之处,没什么男女大防好讲的。
但裴云谏是个读书人,未必有她看得开,秦殊便以为他是要与自己说道此事,却不想进了内屋,一张黄麻纸被裴云谏搁在桌上。
“你我之间,务必条分缕析,将手印按了。”他这话说的没给秦殊反驳之机。
秦殊也没恼,取过来看。
笔迹遒劲,细则清晰。
无非是她只为借住裴家,不可给裴家添麻烦,不可扰他云云。
秦殊正也有此意,眼下觉得这准备的恰到好处。
只目及最后一句停住——
“婚期最长不可超过两年,两年务必和离,各不相扰。”
裴云谏幽黑的瞳眸微动,面上并无什么情绪。
果真是个识字的,可李来娣并不应当会。
“这点我不同意。”秦殊将黄麻纸重新搁回桌上,直勾勾对上他的目光。
裴云谏眉头一皱,已有不悦,“你莫非想做那出尔反尔之人?”
秦殊没接话,视线逡巡了一周,从旁侧的桌案上取过已有些发毛的墨笔,划去“两”字,以“一”代上。
“无需两年。”
她垂眸间,已执笔去落名讳,却在一笔书“秦”姓时顿了一顿,终归书下李来娣的名讳。
字算不得多赏心悦目,只余工整。
“该你了。”
她将墨笔递过去,目光坦坦。
裴云谏的手生得好看,骨节分明,虽带有薄茧,却非但没有粗粝之感,反倒平添几分坚韧。
他的字与他这人实是大相径庭,笔走龙蛇中透着张狂不羁。
秦殊还在感叹这当真是一手好字,外头忽然传来粗鲁不堪的骂声。
“姓裴的,你给老子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