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祈遇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加个微信?”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圈圈涟漪。
理智在疯狂叫嚣:不能给。
临城关于温言的风流韵事流传甚广,毫不夸张地说,她谈过的男友没有百个也有七八十个,每一个无不是家世显赫、样貌出众的佼佼者,最终却都成了她过往情史中的一枚勋章。他听过太多类似的版本,不想、也不愿成为她一时兴起狩猎名单上的又一个名字,更不愿体验那种被玩弄后随意丢弃的滋味。
他应该拒绝,应该维持自己一贯的冷漠疏离,最好能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面对她伸出的手,面对她眼底灼灼的光,那声“不”字却像卡在喉咙里的硬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抗拒。
靠近她,几乎是一种本能。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仿佛被无限拉长。
最终,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在周围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他将手伸进熨帖的西裤口袋,摸出了那只和他一样沉默的手机。
扫码,添加。动作略显僵硬,却一气呵成。
楼下隐约传来压低的议论。
“看到了吗?温大小姐又出手了!”
“这次这个……好像比之前的都更绝啊。”
“啧,听说比她还小呢,真是头一个。”
“打赌吗?我赌这个能撑一个月,毕竟这张脸……”
“得了吧,我看悬,温言什么时候对谁认真过?再好看也不过是新鲜感,一个月顶天了。”
这些话语飘进肖祈遇的耳中,让他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他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已是怎样的角色,却仍像扑火的飞蛾。
温言看着屏幕上成功添加的联系人,唇角满意地勾起,那笑容比宴会厅的水晶灯还要晃眼。
“好了。”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手机屏幕,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我先失陪一下,去趟洗手间。你自便。”
肖祈遇再次点头,依旧惜字如金:“好。”
他看着那道黑色的窈窕身影,踩着高跟鞋,姿态慵懒又从容地穿过人群,走向宴会厅侧门。
清脆的“哒哒”声在宽阔华丽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洗手间内,温言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一丝莫名的燥热。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崭新的微信头像——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点缀的黑色。
朋友圈更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动态,连一条横线都欠奉。
“啧。”温言对着镜子挑了挑眉,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指,“还是个挺难啃的骨头。”
脑海里闪过肖祈遇那张冷峻却过分年轻的脸庞,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比我还小……”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负罪感悄然掠过,“感觉像是在祸害祖国幼苗。”
不过这点情绪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毕竟,游戏才刚刚开始,有趣才是第一位的。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拉开门走出去,却恰好撞见元姝正等在走廊不远处,显然是有备而来。
温言连眼皮都懒得抬,径直走向洗手台,仿佛对方只是空气。
元姝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脸上温婉得体的笑容,上前一步,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姐姐,你回国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呀?我和爸爸也好去接你……”
温言轻笑出声,打断了她精心准备的客套话,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元小姐可真会说笑。我回我国外的家,需要向你这个……外人报备?”她特意在“外人”二字上加了重音。
元姝眼眶瞬间就红了,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揉搓着裙摆,声音带着委屈的哽咽:“我知道,姐姐这些年……还是没有放下对我和妈妈的偏见。当年的事情……”
“打住。”
温言双手环胸,懒洋洋地斜倚在冰凉的大理石墙壁上,打断她的表演。她微微歪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元姝脸上,红唇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元小姐倒是比你母亲多了点自知之明,但不多。我想你搞错了一点,我对你们母女俩,是有意见,但不是偏见。偏见是无中生有的臆测,而我的意见,”她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冷,“是基于你们实实在在做过的事情。”
元姝被她这番毫不留情的直球打得一愣,脸上伪装的表情几乎挂不住。她显然没料到,温言连最基本的、维持表面和平的周旋都不屑于做。
是了,温言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从前是,如今学业有成,背靠温氏和元氏双重股份,更有资本和底气,何必跟不喜欢的人虚情假意?
元姝抿了抿唇,意识到伪装无效,索性也卸下了面具,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尖锐:“温言,你今天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接近肖祈遇?”
温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唇角弯弯:“怎么?我的好妹妹不继续演姐妹情深了?”
“没必要了。”元姝冷下脸。
“难为你坦率一次。”温言直起身子,准备离开。跟元姝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元姝上前一步拦住她。
温言脚步顿住,垂眸看着地面,光影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本来今天刚回来,心情尚可,不想立刻收拾谁,但有人非要自己送上门来,就怪不得她了。
她缓缓抬眼,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元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质问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慑人的寒意,“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管是从元家女儿这个身份,还是从其他任何角度,你都没有资格过问我的任何事。”
元姝被她的气势慑住,但嫉妒和愤怒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道:“温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以前在国内就勾三搭四,出了趟国还是死性不改!难怪你谈的恋爱没一个长久的!像你这种性子强势、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人的女人,活该没人真心对你!你跟你那个妈一样……”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不犹豫地扇在了元姝的脸上,打断了她恶毒的言语。
温言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甩了甩微微发麻的右手,眼神冷得能结冰。
元姝被打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捂住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温言:“你敢打我?!”
温言向前逼近两步,身高的优势让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轻笑,语气却危险至极:“难道我刚才没敢,是在跟你开玩笑吗?”她微微俯身,靠近元姝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说没人真心爱我吗?那我便让你好好看看,你求而不得、一见钟情的人,是怎么一步步对我掏心掏肺、死心塌地的。”
元姝气得浑身发抖,尖声道:“你等着!爸爸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你!”
“呵。”温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语气轻蔑,“元姝,你是不是忘了,元氏集团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姓温,不姓元。元翀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代管总裁。你可以现在就滚回去告状,试试他有没有那个胆量,敢上温家的大门来找我兴师问罪。”
元姝顿时语塞,脸色煞白。她差点忘了这最要命的一层。
元氏集团是温言的母亲温韵一手创立壮大的,温韵去世后,股份自然由独生女温言继承,只是因为当年温言年幼,才暂时由元翀代行管理权。
这是临城上流社会人尽皆知的事实。
的确,即便是元翀今日在场,在绝对的股权面前,也不敢对温言说什么重话。
元姝咬着下唇,狠狠地瞪着温言,最终却只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捂着脸,快步冲出了走廊。
温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脸上冰冷的怒意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疲惫。她转身回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反复地冲洗着自己的右手,仿佛要洗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水流声哗哗,掩盖了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元姝最后那句话,终究还是像根刺,轻轻扎在了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母亲,是她不能触碰的逆鳞。
生日宴临近尾声时,温言因为元姝提起母亲而勾起的阴郁心情,让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走出贺家老宅厚重的大门,略带寒意的秋风迎面吹来,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也吹散了她一丝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闷。
她拿出手机,看到贺闻笙发来的消息:「言言,你在哪儿?你喝酒了不能开车,这地方代驾不好叫,等我打发掉魏钦时这个醉鬼就来送你!」
温言指尖在屏幕上轻点:「魏钦时没缠着你了?」
贺闻笙的消息回得飞快,字里行间都透着怒气:「还不是拜你所赐!那个傻叉喝得烂醉,拉着我不放,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他过生日呢!烦死了!」
温言几乎能想象出贺闻笙跳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回复道:「看在他送你那份限量版跑车生日礼物的份上,贺大小姐就姑且宠他一回吧。」
「也是,那车我倒是真喜欢。」贺闻笙的回信带着点小得意,随即又问,「那你怎么办?真不用我送?」
「叫好代驾了,一会就到。」温言回复,「你们俩悠着点。送你的生日礼物,明天到你公司就能看到。」
「嗯?你不是送过了吗?」贺闻笙指的是温言之前送的一套顶级珠宝。
「那个是爷爷代表温家送的心意。明天到的,是我的心意。」温言解释道。
手机那头立刻发来一连串的爱心和亲吻表情包:「爱死你了言言!那你到家一定给我发消息!」
温言笑着收起手机。夜风更凉了些,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裙子,因为微醺,脚步有些虚浮,走路微微踉跄。那双平日里清亮逼人的桃花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湿漉漉的,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无可能见到的懵懂与脆弱。
就在这时,她看见不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独自站在廊柱的阴影下,仿佛与周遭的热闹喧哗隔绝开来。
是肖祈遇。他还没走?是在等魏钦时吗?
秋夜的灯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侧脸线条冷硬却完美得不可思议。
这人,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要是能拐回家……光是想想,就觉得刺激。
她弯起唇角,踩着有些不稳的步子走过去,带着几分酒意问道:“在等钦时?”
肖祈遇闻声转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低声应道:“嗯。”
“别等了。”温言摆摆手,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跟笙笙在一块,一时半会儿……估计出不来。”
一阵风吹过,温言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肖祈遇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和她微红的脸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喝酒了,怎么开车?”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比之前多了点难以名状的意味。
“叫了代驾,”温言抬起水濛濛的眼睛看他,“要等一会儿。有点冷,不想等了。”她的声音因为醉酒,带着点软糯的鼻音,不像平时那样充满攻击性,反而有点像……撒娇。
肖祈遇垂眸看着她,内心挣扎。
我要是提议送她回去,她会不会觉得我轻浮,第一次见面就心怀不轨?
可看着她微醺的模样站在冷风里……
就在这时,温言轻轻吸了吸鼻子,忽然凑近他一点点,像只好奇的小动物:“咦?你身上……没有酒气哎。你没喝酒吗?”
她突然的靠近让肖祈遇身体瞬间绷紧,一股淡淡的、类似雪松混合着某种清甜糖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勉强维持着镇定:“没有。”
“那……”温言眼波流转,带着狡黠的笑意,顺势提出了请求,“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回家?代驾我让他不用来了。我有点晕,也有点冷。”她说着,还配合地轻轻哆嗦了一下,看起来可怜又无辜。
肖祈遇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像盛满了星星。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利落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带着他体温和那股独特干净气息的外套,轻轻地披在了温言纤细的肩膀上。
“行。”他言简意赅地答应,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稳妥。
温言嫣然一笑,从手拿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谢谢啦。”
肖祈遇接过钥匙,规规矩矩地伸出手,虚扶住她的手臂,搀着她走向停在一旁的黑色跑车。他打开副驾驶的门,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去,细心地为她系好安全带,整个过程克制而有礼,没有一丝多余的触碰。然后他才绕到驾驶座,坐了进来。
车内还残留着温言身上那抹清甜的香水味。温言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觉得有点闷,伸手想去开车窗。
“会感冒。”肖祈遇出声制止,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是醉酒的缘故,温言格外听话,闻言真的收回了手,乖乖坐好,只是侧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
车子平稳地驶出贺家老宅。这时,车内中控大屏突然亮起,显示来电——「爷爷」。
温言眯着眼看了看,懒洋洋地说了声“接听”。
电话接通,车载蓝牙里立刻传来一个中气十足、带着明显关切和一丝薄怒的老者声音:“言言!你回国怎么不跟爷爷提前说一声?我还是从微博热搜上看到你去参加贺家丫头的生日宴了!你这孩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爷爷了?”
温言立刻换上了一副甜得能腻死人的嗓音,笑嘻嘻地哄道:“爷爷~我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嘛!正准备明天就回老宅看您呢!谁想到那些狗仔跑得比我还快……”
“你就知道哄我!”
老爷子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不满,“你都二十三了,连个男朋友的影子都没带回来过!是不是非要等我入土为安了,你才肯考虑个人问题啊?”
温言闻言,抬起迷蒙的醉眼,瞟了一眼身旁正专注开车、下颌线紧绷的肖祈遇,拖长了语调应道:“好~”
电话那头一愣:“好?好什么好?你还真有这打算气死我是不是?”
温言软着声音,像裹了蜜糖:“爷爷,我的意思是,好,我给您带个孙婿回来。”
电话那头的温秉之显然十分意外,自家孙女今天怎么这么乖巧?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立刻警惕起来:“孙婿?在哪儿呢?你别又拿话糊弄我!”
温言却不理老爷子的质疑,反而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肖祈遇,语气带着七分醉意三分认真,突兀地问道:“肖祈遇,你觉得我……怎么样?”
肖祈遇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骨节分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灼热又直接。他完全没有料到温言会在外公电话未挂断的情况下,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下意识地转头,对上她那双因为醉酒而更加水光潋滟、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眸。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跳动得彻底失了章法。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几乎是凭借本能,哑声回答:“……很好。”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温言,她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得寸进尺地追问,声音通过车载蓝牙清晰地传到了电话那头:“那……我这么好看,性格……嗯,也还不错,能不能让我做你女朋友啊?”
“咳!”肖祈遇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地咳嗽了一声,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她竟然……还没挂掉她外祖父的电话!她就这么……当着长辈的面……
果然,手机那头瞬间炸锅了,温秉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和急切:“言言!你跟谁在一块呢?!你说的那个‘孙婿’,该不会是你编出来糊弄我的吧?!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陌生?!”
温言却像是嫌不够乱似的,对着话筒懒懒地道:“爷爷,我不是正在问嘛?等他答应了,不就是你孙婿了?”她说着,甚至将头往肖祈遇的方向凑近了些许,吐气如兰,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行不行啊?祈遇……”
肖祈遇的理智在疯狂提醒他:她醉了!
醉鬼的话不能信!
明天醒来她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可是,面对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听着她带着撒娇意味的追问,以及电话那头虎视眈眈的温家老爷子,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多年暗恋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而出,强烈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理智的权衡。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从喉咙里溢出一个低沉的、带着颤抖的单音节:
“嗯。”
这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车厢密闭的空间里,也砸在了电话那头温秉之的心上。
“嗯?!嗯是什么意思?!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今年多大?家里是……”老爷子连珠炮似的问题追了过来。
温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打断了爷爷的“审问”:“爷爷,您查户口呢?过两天,过两天一定带他回去见您!我这儿还有点事,先挂啦!拜拜!”
说完,不等温秉之反应,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跑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以及两人之间有些暧昧、有些紧张的空气在流动。
温言做完这一切,仿佛用尽了力气,软软地靠回椅背,却依旧侧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飞快地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