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记录生辰八字的木牌,嬴仲景随鬼差进入西北居民区。一排排茅草土坯搭建的屋子连成片,活像是一口口棺材。
他被分在最右侧第二户。两位邻居,一只是妩媚多情的老住户美艳鬼。另一只是与他同批的病死鬼老爷,此鬼一副尊容不忍直视,满身的怨气。
茅屋里有张铺草席的土炕,木桌上摆着破油灯,这就是屋子的全貌。
嬴仲景盘坐在土炕上,思索日后打算。
他并不是真的鬼魂,药力一年后会消散。在鬼界,他不能带任何法器丹药,自身灵力可用,红红妖力尚存。
他随师父主修剑道,水龙吟剑诀已练至第三层,宗内阵法十之有四可运用自如。
在鬼界目前只能修炼灵识。
钟楼上的钟敲响第一声,半空出现一条手腕粗的软鞭。嬴仲景蹙眉,知道这是鞭笞之刑。
从午夜到寅时,居住在鬼城的鬼魂要受到鞭笞,再跪于床头悔过直至凌晨。
软鞭打在腰腹、大腿、后背、脸颊上,直至第十鞭方才能停。
鞭刑之痛不在皮肉,疼在魂上。受过十鞭后痛感依旧不会消失,只会伴随众鬼到黎明。
此时,新鬼旧鬼鬼哭狼嚎声一片,众鬼个个青面獠牙,现出生前死状。有些鬼从屋里跑出来抱头痛哭,趴在地上用鬼头砸路边的木桩子。
也有几只怨鬼抓起木板互相击打对方头部,不知是能减轻痛楚还是伺机报复。
红红化为原身,用大尾巴将嬴仲景包裹。嬴仲景双目紧闭,若说忍痛是一种修行,他已修行五年。
急切的敲门声响起,破烂木门摇摇欲坠。
门外的病死鬼面容灰白,比白日里还要瘦几分,皮下白骨青筋尽显。叫得声嘶力竭:“嬴小仙人,快想个办法吧!老夫实在疼得受不了了!”
嬴仲景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教病死鬼一些静心口诀。又将手按在其后背按压穴位。
不知方法是否有用,病死鬼真的好受一些。几个时辰后痛楚消失,病死鬼道了谢,岔开双腿愁眉不展。
他干嚎道:“定是我生前敛财太过,死后才要遭此劫难。我如今只盼自己阳寿将近,哪怕投个猪胎也成。”
嬴仲景不了解病死鬼生前的事,宽慰道:“老伯,明晚就是鬼城大集会。”
“每十日就要过思乡日,每月有大集会,每年鬼母会为我们讲经十日,每年有四次节日。如此算一年有六十多日不必受鞭笞之刑。”
“嬴小仙人说得是。”病死鬼皱巴巴的眉头舒展开,精力重新旺盛,“我明日多打听些鬼城禁忌,你我就结伴同行吧。”
日头西落,众鬼都堵在过道上喧闹,直到瞧见鬼差腰间的黑色刀鞘才安静下来。
雩阴城被分为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一个小集市。
一簇新鬼结伴飘荡,病死鬼热心讲解:“看见了没?这家是卖衣服的,那家是吃食。还有好多小玩意儿。”
嬴仲景对这些没兴趣,注意到街边有算命的摊位,反倒有些在意。
店家是个纸扎人,转动一对朱红眼珠,露出幽冷的眼白。摊位上摆着一面小镜,与鬼吏手中的十分相似。
纸扎人写道:“只需一刻钟阳寿,就可看到前世的旧人,后世的姻缘。”
“阳寿?”嬴仲景道。
“你交予它一刻钟阳寿,便要在雩阴城多待一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鬼吏露出一嘴黑牙,“是你?”
“大人也是来逛集市的?”嬴仲景微笑。此鬼在府衙时帮忙解释过红红作为灵宠,是能随主人一起来鬼城的,倒是个热心肠。
鬼吏摇摇头:“集市月月都有,咱都看了这么些年,有啥好看的。你要感兴趣,我带你逛逛?”
嬴仲景做出个请的手势,与鬼吏一同走在街道上。
一堆新鬼挤在面摊上,饿了好些天肚子,一个个端过面碗就往嘴里送,又哇得吐了。
这都是啥?
鸡蛋似的眼珠子,一根不断的头发丝面条,大腿骨汤底。鬼吏们哈哈大笑,指挥新鬼把地面打扫干净。
黑牙鬼吏乐道:“哎哟,咱这可不比鬼府能收到供奉。那边和阳间没区别,开着饭庄酒肆,花着大元宝,啧啧啧。”
病死鬼从后面挤出个脑袋,讪笑道:“您老在那边办过差事?”
“哼哼,我刚下来时远远见过呢。”黑牙鬼吏扭头看见那死人样,嫌弃道,“去去去,站后面去。”
鬼吏看完老脸,又看嬴仲景那张白净的脸。掐着下巴不说话了。
嬴仲景道:“大人有话要问?”
鬼吏一拍手:“对对对。我一直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嬴仲景缓缓道:“在下,自然是被毒药送下来的。”
鬼吏摆手:“送到雩阴城的修士有两种。一种生前造太多杀孽,被拉去城南外阴火山受罚。另一种吗?修士身死多少都会带些怨气。只要是修士就会被关在西南居民区,以防变成厉鬼吃鬼。”
“你,为何一丝怨恨都没有?”
“我为何要怨?”
病死鬼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命可是我的。谁要害得我不得善终,我定要拉他下来千刀万剐。”
鬼吏瞪了病死鬼一眼,心急道:“快说!”
“欺师灭祖!修炼邪功!”病死鬼以为鬼吏在叫他,吓得往外蹦字。
嬴仲景摇头:“我们本是一对云游师徒。师父想炼药助我修行,不料配错药才酿成这般祸事。想来师父如今在阳间也懊悔万分,我只悲痛师徒缘分已断,岂会徒生怨愤。”
“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徒弟啊。”病死鬼心想。
“呵,真是个糊涂的师父。”鬼吏原本有所怀疑,靠近嬴仲景嗅了嗅,确实是和他们一样的死人味道,又打消心中疑虑。
褪下身上那件飘逸的纱罗外袍,嬴仲景递过去道:“这件外袍可避水驱火,四季冰凉透气。我如今身无他物,就将它当作大人之前照顾我的谢礼。”
鬼吏新奇地接过衣袍,瞧着没什么,摸上去确实冰凉凉。也就没客气,喜滋滋收下了。
他瞧嬴仲景顺眼,哼哼道:“你个修士要耗尽阳寿可得百年后啦。我叫鬼十七,平日就在北城府衙。你们继续逛吧。”
鬼十七消失在众多鬼影里,留下众鬼停在原地。病死鬼讪讪道:“嬴小仙人,你会不会障眼法,将吃食变成阳间物,也好让我们下咽。”
几只同行的新鬼眼巴巴望过来,个个一脸菜色。嬴仲景不能暴露还能用法术,叹气道:“大家如今都一样,我没什么不同。”
看不起这些矫情的家伙,一只老鬼吹风似的吐了一地口水,“一碗面一炷香阳寿,我可去啦。”
病死鬼一咬牙,跟在老鬼身后。
嬴仲景在集市逛了会儿,无论是混进来交易的修士还是做私活的鬼差,什么痕迹都未发现。
*
时间一晃而过,一只老鬼终于寿终正寝。他已在雩阴城待满五十年,送走一批又一批鬼魂,今日终于轮到自己。
众鬼都来为老鬼送行,祝他脱离苦海重新做人。两个青面恶鬼为老鬼戴上铁链。老鬼要先到府衙取前往鬼府的路引,再被押上审判台。
若生前与人为善,当即就可排队投胎。若做过恶,可能会在鬼府待几年,但总归比在这雩阴城好。
那里白日不怕烈日,有人间美食,不用日日受鞭刑。众鬼想哭,却只能一顿干嚎。唉,鬼魂、妖魔,精怪怎么会掉眼泪呢,他们生来就不会哭。
鬼魂们聚集在北城府衙门前,老鬼正从府衙出来准备上路。就在这时,一位七尺高的鬼吏朝众鬼走来。
此鬼戴着一顶大红官帽,腰间佩戴红色巨刀。嘴大无比,两眼冒金光,双臂奇长。不少没见过他的鬼魂都被吓了一跳。
老鬼见到他,更是直哆嗦,两眼翻白似要再度驾鹤归西。
鬼吏拿过路引,嘻嘻道:“王斗米,五十岁。盗墓时被一块石头绊倒,磕在棺椁上死啦。”
“不仅是个损阴德的,还抛妻弃女。”鬼吏露出满嘴尖牙,张大嘴巴朝老鬼扑过去。
老鬼尖叫惊呼,还没跑几步便被吞入腹中,在里面挣扎几下就没了动静。
场上静悄悄一片,嬴仲景能听见病死鬼牙齿打战。他用力握住对方手臂,病死鬼才免得摔倒。
没想到老鬼苦等五十年,临门一脚却换来个被吃的结果。嬴仲景并不同情他,转而看向随意吃掉鬼魂的鬼吏。
红冠鬼吏打量起围观的众鬼,可惜没有合他胃口的,这才跨着步子离去。
嬴仲景没有急着从鬼十七处打听鬼吏来头,随众鬼回到住处。
“嬴小仙人,刚才多谢了。”病死鬼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宽慰过病死鬼,嬴仲景走进茅屋,锁门进入识海,放出灵识向周围探查。过去四月他一直在修炼唯一能用的灵识,却未能探查出雩阴大小。
这就有些奇怪了。
思索间,他忽然闻到一股奇香。睁眼一看,面前女鬼正欲撩开他胸前衣襟,门上系在一起的两条麻绳也被扯断了。
美艳鬼满眼贪婪。
此人那么高,那样年轻,活脱脱一小白脸。连死了都那样好看,她早就垂涎好久啦,今日总算逮到机会。
嬴仲景捏住美艳鬼手腕,将她扯到一边:“姨母找我何事?”
美艳鬼将手搭上去,“姨母?我有那么老吗?”
“姨母若是再年长几岁,勉强可做我的母亲。”嬴仲景将美艳鬼一甩,他对这位邻居可没一点好印象。
“哼。难道你做了鬼,还要修身养性不成?还是说……你练的是童子功?从未体验过男欢女爱。”美艳鬼并不气馁,又坐在炕上抛媚眼。
眼看对方看过来,美艳鬼以为方法奏效,一张脸凑过去。
嬴仲景心道,此鬼看上去也不是犯了疯病,冷冷道:“姨母再不离开,我这巴掌可就打在你脸上了。”
“你打呀,你打我呀。”美艳鬼将脸凑得更近。
两掌下去,美艳鬼脸蛋儿开花儿向门外跑去,口中还不忘叫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在打坐,待我告诉鬼吏大人,看你怎么说。你就等着被撕裂魂魄,再无轮回吧!”
她将衣襟扯开,大哭着跑出去。
嬴仲景没工夫搭理对方,站在门口神情焦急。日落阴火山,他还未等到那道身影,出门走到大道上。
熟悉的小红点从巷口窜出,跳到怀中。他赶忙抱着红红回了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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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众生相(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