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躺着的男人仿佛是一具尸体,去碰那袒露在外的手背,会触及冰凉的、粘腻的肉。那种软而冷的肉会叫人打心底发寒。
他的面容是虚弱而苍白,多年的疾病将他折磨的非人非鬼,灵魂已然故去,却被身体残留在人间。
这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楚柘川却依恋的拿脸去贴父亲冰凉的身躯,千方百计的拿手去温,就好像这样对方就能恢复如初一样。
那人终于费力的睁开眼,黑黝黝的眼珠一片虚无。他的声音太过微弱,哪怕楚柘川拼命拿耳朵去贴在嘴边听,也只是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碎语断词,连不成句。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高跟鞋踏在地上哒哒声连续,传开罗西的声音:“梅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我刚刚看那孩子又去看他父亲了,心里不忍,想等他出来劝诫一番。”
梅雨晴梅先生的声音传来,楚柘川的身子一僵。
母亲温柔的声音,是楚柘川从没听过的语调:“这孩子让您费心了。”
花前月下,倦鸟成双依偎,说不尽的绵绵情意。
罗西那双一向阴阴的绿眼睛透出一股活泼欢愉的情感,那一点情感让她顿时年轻起来,一瞬跨越数十年时光。
她高挺的鼻梁在脸颊处投下一小片阴影,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修长的手指捋过耳边垂下的发丝。
梅雨晴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天边的云,柔软而干净。他定定看着罗西,真心实意地说:“罗西,你的眼睛真漂亮,像是祖母绿一样纯净。”
罗西的眼睛定定瞧着梅雨晴,惊喜道:“真的吗?”
“真的。”梅雨晴还想在说什么,紧闭的大门被豁然打开,楚柘川低着头站在门口。
梅雨晴住了嘴,不好意思的后退一步:“那我就先告辞了。”
罗西痴痴望着梅雨晴的背影,长而翘的眼睫垂下,斜睨一眼楚柘川。
那点青春颜色片刻尽褪,只剩下一个母亲。她的绿眼睛沉而重,语气冷淡:“还不去睡觉?”
楚柘川嗫嚅着:“知道了,妈妈。”
罗西转身进房,她站在窗前,俯瞰在床上的楚修远,唇角上扬一个嘲讽的弧度。她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子,看着楚修远的厌恶无法扼制的从那双绿眼睛里倾泻出来。
她拿手指掐住楚修远的下巴,捏出红彤彤的痕迹,像是大仇得报般笑起来,轻佻地拍了拍楚修远的脸颊,像是在拍一团腐烂的肉。
她说:“楚修远,你也有今天。”
她说:“我不仅要把整个楚家捏在手里,我还要把我想要的所有东西都捏在手里。我要再也没人敢轻视我,我要钱要权利,要所有人都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罗西夫人,而不是你楚家的一个姨太太。”
灯影幽幽的晃着,将罗西的手印照得清晰极了。
那手的影子死死卡在躺着的影子脖间。
那影子随着烛火晃动,倏忽间变成一个年轻人的影子。
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眉目依然坚毅。只是一身合体西装却被灰扑扑囚服代替,他隔着囚笼看着罗西,局促的掩了掩自己衣服上的破洞:“你来了?”
罗西抓着冰凉铁质栏杆的手隐隐泛白,已是隆冬,她在那间墨绿丝绒珍珠旗袍外批一件雪白毛绒披风,笑容有些勉强:“我来看看你。”
“你近来……还好吧。”梅雨晴站起身,道。
“都还好。”罗西嗓音发颤,面上还挂着惨淡的笑意。“明天……我就不去看你了。”
明天是梅雨晴被处刑的日子,连同其他被冠上“妖言惑众”罪名的文人一起午时行刑。
梅雨晴点头,眼神里有眷恋,有不舍,却更兼坚毅执着之情:“罗西,我相信我们的血,一定能成为激起更多人觉醒的火种!”
“我相信你,小梅。”罗西说。“我相信你……我只恨我没有救下你。”
“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梅雨晴柔声道。“你不要听外人谣言,我们相处从没有越轨之举,你我之间问心无愧。”
罗西的唇抖了抖:“是,问心无愧。”
“今天能看到你,我唯一剩下的遗憾就是没看见这庞然巨龙横扫四方的时刻。”梅雨晴的眼睛落在罗西的唇上。“罗西,你今天真好看,唇彩也好看。”
“这颜色太红,总有人笑话说是像是吃小孩的颜色。”
“这样很好看。”梅雨晴说。“别在乎人家怎么想,你自己喜欢就是最好的。罗西,我希望你活得开心。”
“那你呢?你活的开心吗?”
“遇见你之后,我活的很开心。”梅雨晴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理解我的理念,罗西,你是第一个。你从不嘲笑我,甚至帮我掩饰身份。”
“你要作为男人去死吗?”罗西哀切的看着她。
“不,这不是我所想的。”梅雨晴垂眼。“我太弱小了,披着男人的皮为自己的学术主张。可是这样是不对的,罗西。成为男人之后他们明显对我的学术尊重多了,但是我并不为这点感到开心。”
淡淡的腐朽味道在这所牢狱中弥漫,梅雨晴垂下眼,她的睫毛很长,垂下的时候遮住眼瞳:“我想作为一个女人死去。”
“我会帮你。”罗西一字一顿,声声泣血。“这件事我一定会帮你,所有人都会知道大名鼎鼎的梅先生,是梅女士。”
“谢谢你,罗西。”梅雨晴脸上露出帐然若失的笑容。
梅雨晴的头颅在午时一刻落在西门口菜市场。
罗西站在阳台眺望,她那双绿眼睛再也不会露出半分柔情的时刻。
那个充满生机的、会腼腆笑着的罗西随着刀落下的那一刻随着梅雨晴一同死去。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有楚府的罗西夫人。
楚柘川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冷漠的双眼注视着菜市场的闹像。
他想梅先生终于死了。
他升起一种扭曲而复杂的爽快。
他透过茶杯里的倒影看见自己。
数十年光阴顺过,那年轻稚嫩的面容一点点老去,最终变成四十岁的男人模样。
他往后猛地一仰倒,被头顶上璀璨的玻璃吊灯明亮的光刺痛了眼。
旁边是朋友酒醉后的胡话,有人趴在桌子上晃着空无一物的酒杯,痴痴笑着和旁边的人说话:“你知道……罗西么?”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茬来了?”
“我记得她啊。”那人把头埋在桌上,用脸蹭着丝绒桌布,声音含糊的厉害你。“罗西……年轻的时候,谁!谁没有偷偷瞥过她!?没想过、没想过请她跳舞?!”
他的手胡乱在空中一挥:“后来……老了!死了!丑了!也就那样了!”
他旁边的瘦高个嘴唇上下一碰,嘿然道:“他爹的,老子当时,还去看过那个大美人呢?”
瘦高个的眼睛在人群里睃寻,定在楚柘川身上,他用双手撑着桌面摇摇晃晃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楚柘川身边,一只手按在楚柘川身上:“她快要死的、看过!太——丑了!”
混浊的酒气扑了旁人一身,瘦高个一抹脸:“谁不知道她的风流韵事?我、我还偷偷想过她呢!多风光的人……最后!最后也是一团烂肉!”
“是啊,当时管老楚那么狠,交的朋友要管,花的钱要管,最后还不是跟我们在一起混?”
楚柘川眯着眼,并不生气。他心里诡异的平静,就好像他们说的人并不是他的母亲。
他想起罗西的裙角,旋转的裙角是绿色的,眼睛是绿色的,只有坠着得珍珠是白色。
纯净的白色。
他猛然起身,打开包厢的门,一言不发的下楼钻进早就在楼下等待的轿车里。
车辆在夜色里形式,他闭着眼,却睡不着觉。夜色依旧深,他走过楚府的路,他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都知道脚下的路通往哪里。
他记得母亲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特别是在她给自己请的那位姓梅的先生死后。
他顶讨厌新式的东西:新式的男人、新式的女人、新式的教学。
罗西跳舞的时候总是肆意,伴舞的男人换过一个又一个,他站在旁侧看着,总觉得丢人。
车速渐渐慢下,司机的声音将昏沉的人喊醒:“老爷,到了。”
楚柘川睁开眼。
是了,他也是老爷了。
他打开门,甩开要搀扶他的小厮。步伐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闭着眼都能走。
老宅一如往昔,只可惜好像比以前更加陈旧。
雪白的珍珠,月亮一样的,在眼前晃。
他带着浑身酒气推开门,暗沉沉的室内,他的手指拂过带着凉意的木柜,来到床前。
床上的人正在熟睡,身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本来颜色就浅的肤色被月光照出近乎白瓷的色泽,显得脆弱易折。
罗西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那样区别与国人惨白的肤色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健康极了,让人无端觉得恐怖。
他记得母亲皮肤的触感。
楚柘川的手触极那小一块皮肤。
罗西的手感要更加粗糙,罗西的皮肤要更加惨白。
他松开手缓缓跪倒在床边,将头贴在温暖的被褥上,呼吸缓缓和床上的人趋同。
他杀了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