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砚初回家路上很安静,一路上只有单车的声音。
车轮在“咯噔咯噔”的声音里前进着,遇到岔路口可能会有“嘎吱”一声转向。
除了时聿,没有人知道谈砚初的心上下雀跃着。
越过马路缝隙时,轮子发出“咔剥剥”的轻响,声音碎裂又连贯,和铃铛被风吹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好像谈砚初随行上下起伏的动作。
他们在无人的海滨公园里面分享了秘密,谈砚初讲了很多话——
他今天遇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杨胜炳来家里找过他好几次,外婆都瞒下来没和他说,实际上每次杨胜炳都会给他发消息,他都知道;
他母亲曾经是音乐剧演员,半路出家但是天赋异禀,离开泾雾外出闯荡的时候认识了杨胜炳,杨胜炳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小公司的音乐经理人,后来两人理念不合,就带着他回到了泾雾;
外婆不知道他每天都回来海滨公园,也不知道他还在练习唱歌,她说妈妈就是被唱歌害死的,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啦……
谈砚初再早熟,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平时又没有知心好友,什么事都只能藏在心里。凭空出现一个年龄未知、物种未知的“人”愿意陪他说话,他不自觉地就倾诉许多。
一个时聿没有见过的,另一面的谈砚初在向他展开。
时聿记得,再往前走到尽头拐个弯,谈砚初就到家了。
谈砚初也知道,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你还在吗?”
“我在。”
时聿即时的回答令谈砚初心安,他又放松下来。
好情绪维持到拐弯的那一刻。
谈砚初脸上的表情很快的收了回去,又回头朝时聿的方向瞥了一眼,尽管他并不能确定时聿在哪里。
屋门口停的那辆轿车谈砚初认不出名字,只单凭它好看独特的外表就知道价格不菲。
车堵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争执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或许是院墙太薄也太窄,一路叮叮当当的单车在这诡异的空气里格外招摇。
“是小初回来了吧?”和声音一起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他一见到谈砚初,就像是反客为主一般,要招呼着他进屋。
“小初!进房间去!”外婆被气得发抖,一手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指向屋内。“杨胜炳!你要扯皮就和我说,不干小初的事情!”
杨胜炳被骂的不痛不痒,脸上还挂出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不被理解的表情。
谈砚初的视线迷茫又无助地在两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抖了抖嘴唇,脸色发白,愣在原地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脚撑在地上,还维持着骑单车的姿势,手很用力地握住单车的方向舵,骨节微微泛白。
时聿看了眼情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飘近谈砚初,很小声地靠近谈砚初的耳朵说了句:“别怕,我在。”又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就像昨晚翻草药一样,用手捏了捏谈砚初没有人看见的后颈。
听到这句话,谈砚初眨了眨眼睛,好像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开始拯救他发冷的身体。
他从单车上下来,和往常一样,推车单车向院内走去:“外婆。”他漠视了杨胜炳殷切的眼神,越过他走进了院内。
谈砚初今天动作很利索,停好车之后又很快地折到了门口。他搀着外婆往里走,没有多看杨胜炳一眼。
杨胜炳再怎么样,在外都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被自己儿子这样一次两次的下面子,怎么都有些恼怒。
“小初,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杨胜炳这句话问的并没有多少真心,“乐乐是你的弟弟,脾气性子骄纵了些,要多让着他。”
“外婆,我们回屋歇着。”
谈砚初仍旧不愿意多搭理他,一面走,一面顺着外婆的背消气。
杨胜炳是他亲老子这件事早在七八年前他就知道了,但他不在乎。
那个时候海滨公园还很热闹,每天都有市民去公园里面遛弯、休息。每周末,在海滨公园标志性建筑——谈砚初现在每天练歌的喷泉旁边,都会举办泾雾市的文娱活动。年轻人、情侣、小孩子,或者年纪长一些的中老年人都爱去那座公园消遣周末。
谈砚初的母亲,谈梦君那个时候是泾雾市年轻一代的音乐剧演员,因着长相好,声音靓,深受大家喜爱,几乎每周都要登台演出。
谈砚初从小就混迹在剧团里,有时候会有一两分钟登台上场的机会,无非剧组人手不够,串演一些简单的角色。那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天的日子都晶莹剔透得像被阳光照射下的喷泉水花。
厄运到来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
围聚在舞台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今天的演出一推再推,迟迟不肯拉开帷幕。
谈砚初矮矮小小的,被人潮挤在最前面,胸腔闷得喘不过气。谈梦君本来托了一个今天休息的朋友照顾他,刚才那个人在他旁边临时接了一个电话,表情很古怪,告诉谈砚初不要到处走动,她去后台临时有些事情,就离开了。
是以谈砚初只能一个人伸长着脖子,等待着节目开始。好在他对这里很熟悉,哪怕年纪小也不害怕。
周围人潮的声浪一波大过一波,声势浩大的几乎要把整个舞台压倒。有些等不及的人低声咒骂了两句,又拨开人潮离开,以为自己度过了一个扫兴的周末。
谈砚初手攥成拳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舞台,满怀期待——他知道谈梦君为了这次的表演筹划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心血。不出意外,这将是精彩绝伦的演出,他始终相信着。
主持人再次上台安抚情绪,说节目预计还需要推迟十五分钟。
他的眼神心虚地看向一旁,越说越没有底气。
一个身材健壮的人撑着手翻身上了舞台,打掉了主持人手里的话筒,粗声粗气地吼:“滚开!谈梦君呢?”
他不需要主持人的回答,自顾自地走上前,“唰”的一下拉开了尘封的帷幕。
“啊啊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喊,互相惊慌失措地推搡着,试图争相逃离这里。一时间纷乱的叫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
在这幕布的高台之上,本应该万众瞩目、众人期待的谈梦君身着白色的衣裙,被粗粗的麻绳悬挂在舞台正中央,黑色长发披散着,遮住了眼睛,令人看不见面容,鲜血一点一点地从她衣角滴落下来,意味着不详。
谈砚初那双眼睛望着帷幕之后,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位本来被拜托照顾谈砚初的朋友,匆匆地换上了和谈梦君一样的白裙,踮起脚尖,拎起裙摆,身体朝谈梦君的方向倾斜着,仰头迷惘又无助地看向谈梦君。
台上有工作人员搭起来的梯子,差一点就可以够到谈梦君。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偶然闯入的人莽撞拉开帷幕的举动定格。
“She’s never been died!”
那位朋友近乎哀痛地唱出了这一句念白,台下的谈砚初跟着低声唱着。那个时候,谈砚初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在客厅里无数次听到谈梦君用最柔软的嗓音重复这句唱词。
汹涌的人潮被唱词安抚,停下了骚乱的脚步。
那名肇事男子没有离开舞台,他眼睛微微凸起,眼球挣扎着挑动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场景。
他的身影停留在舞台的一角,诡异地维持着一种不动的姿势,站成了一座无声的雕像,灰暗又颓然。
演出已经开始,工作人员被迫退了下去。
那位白裙女子背对着观众,闭了闭眼,稳定心神,继续这一场荒诞的表演。
她的演唱技巧没有谈梦君纯熟,谈砚初低声跟着吟唱,发现了好几处缺省、突兀的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剧组会突然换人,明明母亲为此提前准备了好久。他越唱,心中越是不安,没有人给他答案。
群众陷入了一种集体意识的昏聩,留下来的人里没有一个质疑表演的合理性,陷入到了歌声当中去。
这次的音乐剧讲述了一个女人向死神拒绝命运的故事。她是被家族挑选的、献给死神的花束和祭品,只要她被死神接纳,那么家族就将在这一片土地上平安富足,哪怕奴隶的哭喊声音再大,也不能撼动这个家族的统治。她是交易,是筹码,唯独不是她自己。
死神活了太久,每年都有新鲜面孔来到自己眼前,他也逐渐失去了兴趣。所以他想问问她,为什么会选择来献祭。
女人没有说话,掏出藏在厚厚裙摆下的银色匕首,一刀挥向死神。
死神没有防备,被划破了手臂。于是他决定在降罪这片土地之前,和女人展开问话。
死神没有爱情,但他在之前的人身上学到过这个词汇:“Thou dost refuse me, 'tis akin to spurning love itself.”(你拒绝我,等同于你拒绝爱情。)
女人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跌坐在地上,怒吼着:“Thou art not love!!”(你不是爱情!)
死神又想到了那片土地上,因为供奉他而被恩泽的家族:“Thou dost refuse me, 'tis akin to defying thy kin.”(你拒绝我,等同于你违背家族。)
女人回想起自己被当作物品来回交换的景象:“I am not bound by kin!”(我不附属于家族!)
死神不明白她的愤怒:“Thou dost refuse me, 'tis akin to challenging fate.”(你拒绝我,等同于你抗争命运。)
女人觉得没有什么比着更坏的结果:“I am the master of mine own fate!”(我就是我的命运!)
“E'en in the face of an empty death!”(哪怕是面临虚无的死亡!)死神的耐心告罄,他举起身后又高又长的镰刀,像挑战者下达最后的判词。
“"I do not shun death! 'Tis in yielding that true death lies. She hath never known death!"(我不拒绝死亡!我如果顺从,才是真正的死亡。)
女人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着眼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死亡如期而至,穿着白裙子的那个人躺倒在地面上,白色的裙摆一层又一层,像开放的纯白的花朵。和高台上的谈梦君遥遥呼应着,如同在印证着彼此的命运。
借鉴了部分古英语,勿考究,观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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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谈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