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浮于轻柔缥缈的白纱之中,显出一层淡淡水洗过的金光,温柔、平和。
那日光悄悄穿透云层弥漫开时,谢明乾身后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登时从靠着的门板上离开,屈指敲了敲门,里间没人回话,反而听见些许说话声,他觉得不对劲,一把推开房门,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将前堂守着的妇人们也惊了起来,乌泱泱向后院来。
谢明乾没顾得上身后的动静,径直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阿九将许梅香扶坐了起来,许梅香已睁开了眼,满眼清明地望着阿九。谢明乾脚步顿住一瞬,与破山相视一眼。
边关战场上,他们见过的伤亡不计其数,对鬼门关前的流程,再熟悉不过了。
谢明乾缓步走上前,犹豫且轻缓地问道:“许、许姑娘醒了?”
他这一问,屋子里的人都还没回答,屋外涌进来的人却先开口了:“可算是醒了,那大夫先前说若是今晨醒来,便有救了吧?”
另一人道:“可那大夫也说了,最好是别发热,昨晚上听说烧得那般严重……”
“少说这些吧,”有人嗔怪道,“不管怎样如今是醒了,先看看大夫怎么说。”
“唉,说得是。这也是个命苦的。”
胡碟见许梅香醒来,便从床边退开一步,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恰好将这句“命苦的”听了进去,回头朝门处望去,那些妇人以为她嫌吵,便都噤了声。
胡碟倒没有责怪的意思,她也并不喜欢到处发脾气,只是那句命苦,曾也有很多人这样说过她,她听了心上总有些敏感,像伤疤处新长的肉被挠了一下似的不痛快。
谢明乾见她转过头来,那张脸上尽是憔悴和疲惫,只一双眼淡漠却有力,似永远蓄势待发的弓箭。
她的眸子时常冷清不带感情,但她一旦看你,其中火焰与悲悯闪烁。谢明乾有些失神地想,昨夜她便是伴着这双眼,念了一夜的经吧。
胡碟声音嘶哑,对谢明乾道:“叫大夫来看看。”
谢明乾愣愣地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哦、哦好。”便扒开挤在门口不敢走进的人们往前面去寻人了。
胡碟对床铺上坐着的人道:“许姑娘,你现下感觉如何?”
许梅香的眼睛闪亮又柔和,瞧起来还有几分精神矍铄之感,全然不像一个昨日才流了那么多血,被大夫断言凶多吉少的人。
她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好奇地抬头打量着房顶,仿若整个世界都是个新奇的新玩具一般。好似在找什么人,又好似对世界充满了满足和感谢。
她抬头定定地看着胡碟,像个才会认人的小孩,微笑着与她对名字:“胡屠户。”
胡碟愣了一下,道:“嗯、是我。”
许梅香又转头去看阿九,用她惯常温柔的声音道:“阿九姑娘。”阿九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她握住她的手,笑道:“谢谢你。”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像一条轻盈的绫段,许梅香伸手,指尖从暖色的光中穿过,似流水穿肠而过。
她向后靠在阿九替她垫起来的枕头上,晃晃头,发丝蹭过柔软的布料,有些眷恋地躺在枕头里。她瞧着虚空发呆,若有所思道:“昨夜,我好像看见我母亲了。”
接着又道:“胡屠户,那日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我虽是无奈之举,但却还是该告诉你的……”
胡碟连忙道:“我明白,我明白的。”
她知道许梅香是被卖到莲县之时,心中便已有了答案。许梅香一早便知道洪家人的心思,是以她不愿承认洪盛之死,便是因为只要洪盛一日没死,洪家便不会真的将她处置掉,而但凡洪盛一死,她的命运便再也不在自己手中了。
她不是一个怕做寡妇的好名声之人,也不是一个执着于自我束缚的人。相反,她是一个勇敢斗争着的勇士,不管在有利或不利的条件下,她都在想尽办法保全自己。许梅香比胡碟想象的更坚韧、更决绝、更值得她的回头。因为她从来不傻、不卑微、不屈服。
可是胡碟那时回头问了一遍又一遍,说了可以帮她,她又为何三缄其口?
也许该多问一次,也许只是差那一次呢?
若是再问一次,也许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许梅香突然醒来,可是却完全不似一个受伤之人那般虚弱,这不对劲。
许梅香道:“但我很感谢你,你真的是个好人,你温暖得像这阳光一样。”
胡碟望着她,心中只有自责,不知如何面对这句话。
“许姑娘,我听春二说你与你母亲一同回去了,是否属实?”半晌,胡碟问。
“是,我母亲是来接我了。”
“那你母亲现在何处呢?”
“我母亲在家里,定是平安的,多谢胡屠户挂心。”
在家里?女儿被卖了,母亲却回了家里?好生奇怪。
“你们为何会回到莲县去的?”胡碟的这句话还没问出来,许梅香却换了话题。
“我的头巾丢了。”她有些慌张地望向阿九,“我的蓝色头巾,那是我母亲给我的,你能帮我找找吗?”
阿九看向胡碟,胡碟张张嘴,没能说出话。
这时,大夫自前堂赶来,和徒弟一起给许梅香做些检查。许梅香道:“帮我找找我的头巾,好么?”
大夫摸了摸许梅香的脉,面色凝重,顺着许梅香的意思道:“她要找什么,你们去帮她找一找便是。”
阿九听了,抬脚便往外走,胡碟却顿住脚步,心如死灰看向许梅香。许梅香感受到她的眼神,喃喃道:“我有些困,想小憩一下。”她的话语越来越迷糊,眼皮直打架。
“快去吧。”大夫催促道。
阿九不解,一把扯住胡碟的手腕将她拉出去,将房门合上,一出门,便对上门口站着的妇人们。
洪老太和同她一起的妇人先问:“许梅香怎样?是否好些了?”
胡碟抬眼望她们,眼神冷得似坚冰:“现在关心,太晚了。”
洪老太又愧又急,直跺脚,泪眼淋淋道:“这、这话是何意?我听那位公子跟大夫说是醒了,可大夫怎的面色凝重呢?”
胡碟没有回话,转头看向里间,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她总觉得,这门一旦关上,便不会再打开了。
四下安静极了,邻里不知哪家的鸡醒了,对着太阳啼叫,明明是召唤旭日的明媚之声,却无端叫人听出离别意。
“吱呀”
房门再开,胡碟头一个迎上去,问道:“大夫,她如今是何情况?”
大夫摇摇头,胡碟心上沉了又沉,等着他的回答。大夫越是沉默,她心中的鼓便敲得越响,好似催命一般。
“她已经去了。且放心,她走得还算安详。”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人俱是一惊,有人甚至热泪已滚落。
阿九推开大夫和药童,一脚将房门踹开,见里头幽暗如深,许梅香静静地躺在床上,好似睡着了一般。阿九一把冲上前握住她的手,余温尚在,脉搏却已停息了。
她愣愣地抓着那只手,突然回过神来,握着刀的左手青筋暴起,一个转身出刀便砍向那大夫,好在破山就站在大夫后头,机敏地将他推开。阿九的刀落了空,在空中划出一捺刀光。
“庸医,你为何叫我们出门,是不是你被买通了要杀她!”阿九很少发出这样不平静的声音,此刻声音中带着怒火与颤抖。
那大夫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上,躲到破山背后:“我、我没有啊,是病人自己想叫你们离开,我只是尊重她的意思而已啊,这、这怎么成了我害人呢?”
阿九不听解释,冷眼看向对面的破山道:“让开。”
破山紧紧拧着眉,露出的左眼与阿九对视相峙着,张开了双臂,挡在那大夫身前:“阿九,这是现在,不是过去。”
阿九看着他露出来的那只眼,锐利中带着金光,与手中的刀交相辉映,刺得她心上密密的疼。
她将这视为阻挡她脚步的意外之物,不去理会:“你帮他?”
“我不是帮他。”破山深深地望着她,“我是在帮你。”
“你撒谎!许姐姐方才还好好的,他进去没一会儿便出了问题!不是他是谁!”
“阿九。”胡碟站在门槛处,幽幽望着房内的晦暗,语气沉沉,“是许姑娘想叫我们出来的,不怪他。”
胡碟的魂飞了好一会儿了,听见阿九争执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脚步僵直地走过来,轻轻将她握刀的手按下,拍着她的肩道:“许姑娘伤得太重了,方才是回光返照,她……她早已……”她有几分颤抖,“她早已不行了。”
她醒来,好似只为了道一声谢,只为交代几句话。
阿九木讷地转过脸看她,双眼赤红,仍无法接受方才还如此鲜活的人,方才还以为有所好转的人,怎么会一下就没了。
但因为是胡碟说的,所以她不得不信了。她知道胡碟永远不辜负别人信任。
大夫见阿九偃旗息鼓,拍拍屁股一溜烟跑了。
那几个妇人在一旁看着,抽抽搭搭地哭着。她们见那女子被砍,心中生出些物伤其类的忧心,在这儿守了一夜,虽然是素不相识,但她们总希望这女子能挺过去。仿佛能挺过去,便能永远逃出这世间的牢笼,而她一旦逃了出去,就好像她们也都能逃出去。
同样是希望对方与自己能殊途同归,走上一样的路,去一样的尽头,她们与洪老太却不一样。
只是没想到这女子逃离世间的方式,竟是去往极乐世界。
她们心中有怅然,有失落,有躺在棺材里一般的死寂,有黑夜一般的虚无与迷茫,一切,却又只为了一个素不相识,却同病相怜的女子。
她们的泪,是为了也许自己也会走向的那个结局。
“唉,”有人哀叹一声,“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命苦啊。”
有人抽泣着回答:“女人在他们眼里,便是这般随意伤害的物件罢了。说到底,这是我们女人的命……”
胡碟又听了“命苦”,心中的怒火翻腾,似熔岩欲动。她一把攥住阿九的袖子,目光似火。
谢明乾听见声响,从前院赶来,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便站在一旁伺机而动,只要保证不在此出事便好。
他瞧见胡碟用一种彷徨又失魂落魄,却也笃定地语气,似深恶痛绝般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不是命。”
她坚决地摇头,一下一下,像慢条斯理地被挖骨去肉般痛苦,“不是生来就命苦,不是生来就卑贱。是五指压断我脊背,是鬣狗挡我昆仑行。是血湖地狱喝我血,是高墙明镜埋我骨。”
阿九盯着她,听着这句话,觉得悲怆极了。像听着山石碎裂在耳边炸响,久久难以回神。
谢明乾瞧见胡碟眼里粼粼波光,和红了眼的决绝,心底的那首诗写就,盖上了章。
敏理,我终于明白,她们为何叫你心忧,为何叫你泪光闪闪。
“不是命,不是生来就贫寒。不是生来就命苦,财主有把铁算盘。”-《刘三姐》唱段
是我很喜欢的一句。化用在这里,后面的“五指……鬣狗……”是我另写的。
许梅香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她是胡碟从前不曾看见的人,也是那些无法被她帮助、不得不死在制度下的人的缩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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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