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渡 第1章 孟婆

“咳咳咳……咳咳……”地府门前的一口大锅旁的人再一次被柴火燃起来的黑烟熏得连连咳嗽。

那人戴着一顶覆着白纱的斗笠，银白的秀发垂到腰间，一席青色的长裙与身边那些西装革履、打扮时髦的都市人……不对，是都市魂魄格格不入。

那一袭青色的长裙虽然干净整洁，但是裙角泛起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毛边，充分地彰显着它年代的久远，具体有多久？呃……说不定是穿了四五百年的也不一定。

“你这汤什么时候才能熬好啊？我这最起码得等了三四个小时了！”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位染了黄色头发，戴着一条大金链子，牛仔裤上还破了几个洞，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他的气场的大哥，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长龙一般的队伍，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被催着的女子闻声微微抬起头，像是看了那人一眼，明明薄纱挡住了面容，但被她盯着的那人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刹那间仿佛被一道冰冷的寒气席卷了全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识相地闭了嘴。

这位看起来像是从横店里跑出来的古装群众演员，真实职业为熬汤卖的女子，还是违反职业道德规范和市场竞争准则强买强卖的那种，便是这忘川尽头、地府门前的孟婆。

没有人或者鬼见过她的容貌，她日日以斗笠覆面，鬼差们都说是因为孟婆长得丑如夜叉，怕过往的魂灵瞧见了喝不下这碗汤，所以从来都不露面。

每每听见这些传言，她斗笠下的嘴角只是微微无奈一笑，并不恼怒。无人见过她的模样，所以不知这面纱之下的容颜，曾是名动天下的绝色。当三千银丝垂下，她守在这忘川河畔，看着彼岸花开了又败，早已不知年岁流逝,不忆往日光阴，这容颜或美貌或丑陋，于她而言都无什么太大意义了。

待到那摆渡的鬼差将今日最后一批魂魄送来之时，孟婆的汤终于熬好了，汤成起锅的那一刻，混着一股淡淡彼岸花香味儿的汤顿时香飘十里。香味儿钻进鼻腔，瞬间充盈着整个身心，就连方才絮叨埋怨的金链大哥，都觉得这香味儿闻着让人莫名的心情愉悦，刚刚的暴躁瞬间烟消云散，对着孟婆也换了一副嘴脸。

一双纤细的手舀起锅里还冒着热气的汤，盛在一只青瓷小碗上，那碗做得精巧，像是人界的物件。排着长队的魂魄终于等来了今日的孟婆汤。饮了这汤，入了这门，便可安心轮回。前尘旧梦，尽数消散。无论是你的黄金屋，还是你的颜如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直到队伍最末尾的魂魄抬手饮了孟婆汤，今日的任务才算是大功告成，那摆渡的鬼差依旧同往日一般坐在岸边，看着她忙碌，待到今日的汤散完了的时候，便自觉起身走过来替她收拾摊子，将她的那口大锅抬进屋里，再将今日没用完的柴火堆起来，等到明日一早再将这些东西摆放出来。

孟婆起初并不是很愿意麻烦别人，毕竟这是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来比较好，但那鬼差十分坚持，日子久了，她也就随他去了，每天早上都等着他来敲门，将东西搬出去，结束了便习以为常地当个甩手掌柜，自顾自地窝在躺椅上休息，任由他自己去收拾。

对于她一个堂堂新世纪的孟婆，为什么要执着于用柴火熬汤这件事情，整个地府大概都不知缘由，明明可以流水线生产出来，她却始终每日都要架起她那一口大锅，坚持用柴火来煮，但是也并没有人过分在意，她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横竖又碍不着别人什么事。

大概新世纪的孟婆都有自己独特的坚持，比如用柴火熬汤，再比如，一条裙子居然穿了五百年。

下一届的地府勤俭劳模奖，一定要颁给众望所归的孟婆，哪怕冒着被冻成冰渣、扔进忘川的风险，众鬼也要将这份“荣誉”送到她的手中。

这位下一届地府勤俭劳模内定选手现下双眸紧闭，慵懒地卧在屋外的躺椅上，远处的彼岸花开得正盛，这意味着花儿马上就要枯萎了，彼岸花的叶子要长出来了。

孟婆怀中抱着她刚刚从屋里拿出来的，呃……一个蛋。

光滑的白色外表，带着黑色的斑点。不知道这蛋的颜值在它的同类中算不算是出类拨萃，但是在地府这一片地界上，他是当之无悔的颜值第一名。好吧，这可能是因为整个地府只有它一颗蛋。

一位轻纱遮面的女子，怀里抱着一颗有斑点的，不知道是什么物种的蛋。这样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因为她对于怀中那颗蛋的珍视，竟然还显出几分温馨来。

那摆渡的鬼差的穿着，是整个地府和她最像同一个年代的，尽管她也没见过多少这地府里的其他鬼差，他终日穿着一席红衣，搭着黑色的披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点点微妙的相似，她才能放任这人这么多年天天在自己眼前瞎晃悠还没打死他。

每日的工作完成之后她都显得心情轻松而愉悦，摇着小腿一副悠哉样子，她喜欢在这个时候躺着吹吹从人界吹来的风，就好像这样，她就能暂时地摆脱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就这恶劣的工作环境，她都觉得自己可以申请劳动者合法权益的保护了。

这话其实她是听前几天的一个鬼魂说的，那一日她照旧慢悠悠地熬着汤，还时不时地随着火苗的走势挪动放在大锅旁边的那颗斑点蛋的位置，让它既能够感受到火光的温暖，又不至于被烤熟。

那日队伍排头的是个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的小帅哥，生前应该是个很健谈的人，因为他自从站在孟婆身边就开始絮絮叨叨没停下来过。

那日她心情很好，因为早上终于把从彼岸花上收集而来的露水集满了一整个琉璃罐，地府没什么她可以吃的东西，她本身也不需要靠水和食物活下来，所以那一罐子的露水，是她的唯一勉强算是能入腹的东西。

可能是由于自己的放纵，那男人从她的衣着打扮到地府幽暗湿冷的环境一顿评价，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孟婆打的是黑工，工资不满足生活标准，无法维持基本生存，工作环境恶劣，容易得职业病和出现心理健康的问题。

最后还极富正义感地告诉她一定要拿起法律武器，合法捍卫自己作为一名打工人的权益和尊严。

孟婆在他最初对自己评头论足的时候紧紧握了握手中的汤勺，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把他扔进忘川的冲动，最后听到他义正言辞地想要为自己主持正义的时候终于把心头升起来的火气压了回去，随即又生出了一种自己居然沦落到要被一个鬼魂同情的地步的悲凉感。

一碗孟婆汤下肚，她的耳根终于清净了。没有古风服饰，没有非法用工，世界依旧十分美好。孟婆觉得心中甚慰。

远处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过，孟婆将怀中的蛋抱得更紧了一些，宽大的袖袍替它遮住迎面而来的风。这蛋金贵得很，一点气都不能受。冷了热了它都会赖在地上滚来滚去，若是心情不好了，还会滚到开得繁盛的彼岸花丛里躲起来，孟婆只好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把它捡回来。

她严重怀疑这是不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但回头仔细想了一想，上辈子她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如果这事也能连坐的话，那么她的确是欠下了好大一笔的债，毕竟她那时的夫君，害死了她的双亲，覆灭了她的故国。

罢了罢了，就当积德还债了。孟婆每次气急了都会深呼吸一口然后这样告诉自己。

摆渡的鬼差收拾完了杂物，照例将屋内的一条薄毯拿出来，一言不发地盖在外面那人的身上，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了岸边，席地而坐。

他的眉眼被遮住，嘴角也很少会有笑容，孟婆不知道他每日枯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但是大部分时候，她都感受得到某道炙热的目光，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看。

对于地府那些关于自己样貌的传闻她听得不能再多了，所以丝毫不担心这人是不是看上了自己，毕竟自己可是担着一个“丑如夜叉”的名头，倒是他觉得好奇想瞧瞧自己究竟丑到什么地步这样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也或许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闲着无趣罢了。

不管怎么说，想要看看自己究竟有多“丑”这样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这辈子不可能实现的。

孟婆翻了个身，毯子上传来的暖意包裹着全身，她将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小团，刹那间睡意席卷而来，想着现下反正无事索性先睡上半刻，于是抱着怀中的斑点蛋，陷入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