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光阴逆流,回到纳兰洁初临天佑之时,她绝不会允许那些有损众生体魄与心智的事物流入人间,但如今,她只是冷眼旁观着这场糜烂堕落的全民狂欢。
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指望通过运营小宇宙的方式将曦瞳融入自身,也不再幻想将天佑界建设成属于自己的理想国。
她之所以仍在维持着这座小宇宙的秩序,只是出于对过往承诺的坚守。
然而,此间众生,却已不再将“神明”的庇佑视为恩惠。
……
……
□□的人们,行走于世界各地,以**控诉“神明”无处不在的监视。
他们在骄阳下高歌。
他们在冰原上怒吼。
千千万万个声音,融汇成一个共同的意志——
“还我**。”
……
……
这样的集体抗议并非第一次出现在天佑界,但此次行动的声势无疑为历次之最,场面更是前所未有的一边倒。
过去,参与游行的几乎都是未曾亲身经历过神降之前那段残酷历史的年轻人,每当他们以种种名义抱怨“神明”的管控时,总会有另一批人自发地站出来表示反对,或沉痛或恳切地述说“神明”为天佑界带来了怎样的福泽。
然而,这一次,游行队伍空前壮大,其中不乏过去对此类行动嗤之以鼻的中年人,而围观者的神情,也由以往的戏谑、鄙夷,转为期盼。
纳兰洁以曦瞳对接小宇宙本源,自能看得分明:今日天佑,人人期盼“神明”消失。
……
……
天佑界的人们想当然地以为他们的“神明”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时至今日,纳兰洁的意识依然远不足以巨细无遗地掌握这座小宇宙中的人类活动;大部分时候,她的注意力聚焦于那些有能力对世界产生较大影响的修行者,只有在人身伤害即将发生时,她才会在曦瞳的提醒下作出反应。
过往历次游行事件中,她只在立场相对的人群将要发生冲突时加以关注,预备制止;此次她之所以从事件之初便凝神瞩目,是因为部分抗议者为了得到“神明”的回应,做出了空前激烈的举动。
……
……
透明的液态燃料,在**的皮肤上缓缓流淌,犹如淋漓的汗水。
女人一手持刀,一手举火,仰面朝天,歇斯底里地质问自己想象中那个端坐于层云之上的“神明”。
“难道我的身体不属于我自己吗?难道我没有权利自由地处置自己的身体吗?”
说着,她在自己密布图纹的腹部划了一刀。
鲜血顷刻涌出,淅沥而下,与遍布体表的燃料泾渭分明。
而在这具肉身之上,生与死的边界却愈发模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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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处微微抽搐,女人的脸上却露出神经质的笑容:“我喜欢疼痛,喜欢这种感觉,它让我真切地体会到自己‘活着’。
“可是,自己动手,始终缺少那一份惊喜。
“我需要‘朋友’的帮助,我乐意让他们用皮鞭亲吻我,那种无法预料的时机、力道和感触让我着迷,让我攀上快感的顶峰。
“可是您,尊贵的神明,为什么连这点卑微的兴趣都不能容许呢?
“或许在您眼中,像我们这样下贱的蝼蚁,根本没有追求快乐的权利,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是遵守您的规矩,顺从您的意志……”
她的表情骤然变得狰狞,紧握火炬的手决然地伸向自己的头顶。
“……可是谁他妈的求你管我死活了?”
……
……
另一座广场上,一个面相阴柔的男人,被一名魁梧健硕的同伴托举着,虚坐于一根细长棍棒的顶端。
男人脸上的笑容恬淡优雅,目光遥望远方,轻声细气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做亲密的事情,难道就因为我们都是男人?谁说两个男人就不能相爱呢?
“还是说,伟大的神明,连我们如何使用自己的器官,都要纳入管控?
“那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那个将我们送上极乐的腺体,紧挨着排遗的通道,而不是您允许我们用于享受亲密接触的那个兼职排泄的工具呢?
“如果有得选,您以为我们愿意让爱人在亲热时触碰自己身体最肮脏的部位吗?您真当我们是不知廉耻的畜牲吗?
“您是否知晓,在您所允许的正常亲热中,我们男性所能获取的生理快感远远小于女性?”
……
……
如预想的那般,他未能获得“神明”的回应。
他轻轻一叹,转头凝视爱人泪眼,反手轻抚爱人面颊,动情地说道:“到时间了,该放手了。若有来世,我但愿能在一方真正自由的天地与你相见。”
他低下头,声音变得很低:“若你我注定只能在这囚笼中轮回,那就让我做个女人——做你的女人,哪怕只有一世、只有一次,也好。”
说罢,他的面色骤然变得决绝,厉声喝道:“放手!”
魁梧男子热泪盈眶,双手轻轻放开。
在重力的牵引下,阴柔男子开始下坠。
……
……
类似的场景在天佑界各处上演。
纳兰洁平静地注视着这场闹剧,心无波澜。
她之所以凝神以待,是预备着在那些自戕者求救时及时回应。
但若他们当真将舍身之志贯彻到底,她会给予他们充分的尊重。
……
……
忽有光雨,从天而降。
清丽男子分身千万,所到之处,火熄,刀落,棒碎,人活。
霎时间,哭泣与欢呼交响,赞叹共质问鼎沸。
举世喧嚣中,千万“庄游”齐齐抬头,与天空彼端的“神明”对视。
时隔多年,纳兰洁再一次听到那种仿佛冰面开裂的异响。
已然攀至临界点的“封心”,由内部崩开一线。
……
……
这些年,纳兰洁冷眼旁观尘世喧嚣,从不在意其中因由,只是漠然践行着自己的准则。
此刻她褪去冰雪心境,略一思索,便即了然。
天佑界内,庄游本体化作流光,冲霄而起,叩问神明。
一问,何为神明,是创造万物万灵的宇宙原点,抑或只是自天外降临,自封为神,以一己心意独断此间是非的大修行者。
二问,何为正义,是一人求道,万灵遵奉,还是天下事,天下议,天下众生自决之。
三问,何为自由,是拘谨一世,终成枯骨,还是但教无妨于人,便可自得其乐。
“神明”不答。
说也奇妙,这些年来,纳兰洁从未正面回应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抗议活动,对此,天佑众生皆视若寻常,认为以“神明”之尊贵,自然不屑理会众生怨怼,然而当庄游开口,“神明”依旧沉默,人们却认为这意味着“神明”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人皇问天天作哑,这一幕大大鼓舞了抗议者们的士气。
于是,人间鼎沸。
早有准备的领袖们率先喊出“但求自由,何需天佑”的口号,游行人群当即附和,原本沉默观望的民众纷纷响应,狂热的浪潮顷刻间席卷天地。
这一刻,众生心意有如实质一般,冲击那本该不可触碰的神国。
沸反盈天的喧嚣中,立于穹顶的光之子愈渐明亮,直至一身晴朗,辉映骄阳。
呼声渐息。
庄游神情诚恳,语气坚决地说道:“自由,即是天佑。”
言出如令,万众和鸣。
片刻之后,一道讯息,传遍这方天地。
“如你所愿。”
……
……
苍穹之上,宇宙边境。
看着神情平静的庄游,纳兰洁心中感慨万千。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庄游当年那句“明白了”的分量。
人欲如渊,永不完满,似她这般大包大揽,必将令子民生怨、众生逆反。
王众与庄游,一为豪门公子,见识广博,一为天纵奇才,洞察人心,他们早已看出天佑人世不可持久。
为了让泥足深陷、道心牵系的纳兰洁及早摆脱这徒劳无谓的人世纠葛,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加速”——满足众生一切合理的物质与精神需求,促使他们尽快展现出贪婪愚昧、蛮横无理的丑态,其中庄游更是亲身入局,引导天佑众生团结一致,声讨“神明”,以求纳兰洁能够问心无愧地卸下肩头重担。
立法约束游戏行为,是神人纷争的开端,“实验区”量产“神器”,从物质层面戒除了人们对“神明”的依赖,而真正令双方矛盾不可调和的,是不久之前庄游发布的全新概念——“人造人”。
禁止该项目投产,彻底将天佑众生尽数推到了纳兰洁的对立面,如此方有今日万众一心、誓逐“神明”的局面。
……
……
“你怎知我会禁止‘人造人’商品化?”
“我不止准备了这一根引线。”
“明白了。”
言罢,纳兰洁骤然释放灵压,锁定庄游,一拳直逼面门。
庄游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纳兰洁心下大定。
为了谋划这场逐神之局,庄游对方胜多有借力,纳兰洁担心他与虎谋皮,反受其害。
然而,能够在她这番威吓下岿然不动,庄游的意识强度远远超出一般的圆满境修行者,于他而言,真灵境一念可破,便是择日飞升,亦不过如揭开窗纸般轻而易举,区区方胜,自然不值一提。
不过,即便明知庄游绝无可能受制于方胜,想到那个容貌愈发柔美、几乎难辨雌雄的虚伪“圣人”在面对庄游时那副故作从顺的造作嘴脸,纳兰洁心中依旧难以自抑地涌上一阵不快。
……
……
“修行世界,圆满境方为成年;你如今尚属孩童,我不打你。
“待你飞升,我再与你论道,教你晓得我的斤两,看你还敢不敢自作主张,越俎代庖。”
说着,纳兰洁化拳为掌,轻落庄游肩头。
“玩够了就出来,我在上面等你。”
庄游浅浅一笑,随即敛容,躬身一礼。
纳兰洁真灵轻颤,摆了摆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