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您会选择弗朗西斯的,”亚瑟跟在伊莱尔身后,绕过公爵府漫长的门廊,“毕竟您跟他看起来关系不错,而且弗朗西斯的剑术其实比我好。”
“莱斯特家族都是天生的战斗天才。”他意有所指道。
伊莱尔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急着回答。公爵府西面有一片宽阔的马场,平时影狼骑士团的人就在这里训练,就在她的音尾落下没多久,几个刚下训的骑士正好从对面的转角说笑着走来。
他们腋下夹着盔甲,边撩起汗湿衬衫的领口透气散热,其中一个眼尖的先瞥见了亚瑟那标志性的乱蓬蓬黄发,猛地收了声,手肘一推同伴,装模作样地狂咳。
别聊了,上司来查岗了。
“亚瑟大人!”
“团、团长好!”
亚瑟虽然平时总是一副懒散样子,但在骑士团内积威颇深,几个年轻人一看到他,顿时后颈的皮都绷直了,老老实实地低头走来,行过礼,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伊莱尔:“这位小姐是?”
平心而论,伊莱尔的容貌绝对不是那种被扔到人海里就会被淹没的模糊,甚至可以说是很出挑,但她的气质又太过平静、冷淡,不声不响的时候几乎让人难以察觉这里还有一个正在呼吸的活物。
她转了转眼珠,朝几个被忽然吓到的年轻人点头致意。
“这是伊莱尔小姐,公爵大人的未婚妻,”亚瑟简略地介绍了一遍,“我正好陪小姐散步到这里,不用管我们,继续你们的训练即可。”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伊莱尔会一直散步散到这里来,起因只是他今天第一次到伊莱尔身边当值,女主人提出不如出来走走,顺便再聊聊天,沟通一下彼此的情况,然后亚瑟就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自己的老地盘。
团长职务变动的事情显然已经通知到了整个骑士团,这些骑士没有多问,干笑两声就屁股着火地溜走了。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臭小子。”
“你很舍不得在骑士团的工作?”伊莱尔注意到了他掩藏在抱怨下的淡淡笑意,“放心,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我听说你为公爵执行过很多次调查任务,选择你,也是因为有些事情你做起来会比弗朗西斯更得心应手一些。”
亚瑟微微一笑:“我可以把这视作您肯定了我的随机应变能力吗?”
不远处的训练场地传来咚咚锵锵的响声,是年轻骑士们拿木剑互相演练对战弄出的动静,汗味和青草味在干燥的阳光里弥散。
贵族们大多并不喜欢来到这种地方,比起汗流浃背的武术训练,他们更喜欢精巧神秘的魔法,这种优雅的力量与他们的身份更加相配。
伊莱尔巡视了一圈训练场的环境,自然而然的神情就像是在猎人观察自己的森林,或者农民巡视风中的麦田。
“麦子们”的动作在她泛着冷光的莹蓝眼中无限放慢,这些在全大陆都赫赫有名的优秀骑士,此刻都仿佛只是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孩提,正笨拙地挥舞着手上的玩具。
“你之前不是问我,能不能来骑士团帮忙做一些指导吗?”
伊莱尔忽然开口。
没想到她居然会提起这茬,亚瑟抓了下头发,爽朗笑道:“我还以为您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呢。”
“之前太忙了,抱歉,”伊莱尔有些不好意思,她前段时间忙着打斗兽表演赚钱,还要时不时对接一下充电器的研发,根本没空顾得上答应亚瑟的指导工作。
但答应过的事情,没有中途爽约的道理。
“我过两天有空,可以给骑士团指导一二,”伊莱尔说道,“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有劳你帮我盯梢一下。”
亚瑟:“这算是报酬吗?”
“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关系。”
意思是就算盯梢的任务失败了也不要紧,亚瑟放下了心,但也着实有点好奇起了伊莱尔会让自己去盯什么人。
居然还要借助公爵的人手——难道是要盯机械之神教会的高层?
回过头,伊莱尔眼角余光瞟过楼上窗台快速跑过的某个小小影子,如同一条狡猾的暗色游鱼,嗖的一下便滑过反光的玻璃窗。
她镇定地收回目光,随即朝亚瑟勾勾手指,后者配合上前,认真地听完了伊莱尔低声提出一串古怪的要求。
开始时亚瑟表情还算寻常,但听着听着,他眼中浮现迷惑之色。
但他一向善于听从指令,即使心中疑惑,表面依然老神在在地接下了这份奇特的任务。
周日的早晨,亚度尼斯特意请来绘制全家的宫廷画师,背着画架,带着两个年幼的学徒,恭恭敬敬地敲响了公爵府的大门。
鲜花节在即,整个王城都被盎然的春意所充斥,纯洁柔软的罗什花开满大街小巷,形如弯月的银白花瓣层层叠叠,缀在树梢,又被风卷动着飘落在过路马车的宽阔顶篷上。
人们也都换掉了厚重的冬装,转而穿上轻薄鲜艳的春装,家境较为一般的孩子们早起摘下尚带露水的鲜花,走到路边大声叫卖。社交舞会的时髦风气再度重燃,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情季节即将到来,就连前段时间还叫座不已的斗兽场生意,一时都被压得有几分悻悻的过时感。
说到底,贵族才是掏钱的主力,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当然也只能凭他们说了算。
伊莱尔也是第一次看见亚度尼斯不穿骑装和长斗篷的样子,他换了身深灰的塔士多礼服,愈发显得身材修长,精瘦高挑,领口还在艾琳娜夫人和弗朗西斯的轮番劝说下,勉为其难地别上了金挂链,鸢尾状的蓝宝石在挂链上闪闪发光。
平时随意散在脑后、像是短短小狼尾巴的黑发也被整齐梳好,额发用发胶固定成了个大背头,完整露出一张秾丽优越的苍白面庞,亚度尼斯出神地站在庭院的花丛前时,像极了传说中自棺材里长眠初醒的吸血鬼亲王。
他似乎不太习惯这一身看似华丽实则单薄的衣着,几次皱着眉头盯着袖口看,又恹恹地放下手臂。
因为心情不好,旁边的宫廷画师战战兢兢地跟他传达皇太子的小聚邀约时,也被亚度尼斯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没空,没兴趣,没有诚意。”
伊莱尔走近时,就听见亚度尼斯傲慢无比地同画师道:“我现在一看见拉斐尔,就会克制不住地想到他那个愚蠢的弟弟,为了我们尊贵的皇太子安好,你最好转告他,在我的怒火彻底熄灭前,他都别出现在我的面前。”
问题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生气啊?!
可怜的画师先生脸色扭曲一瞬,几乎要怒吼出声了,奈何夹在两个惹不起的大人物中间,他愣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亚度尼斯摆了摆手:“行了,这不关你的事,去忙你的吧。”
等画师垂头丧气地走了,他才朝庭柱后一撩眼皮,没好气道:“还要偷看多久?”
“我刚刚才来,也不是故意要偷听你说话,”伊莱尔有些尴尬地从高大的石柱后走出,“没打扰到你吧?”
虚伪,人都走了才说这些。
亚度尼斯也懒得跟她计较这些,伊莱尔走路总是没个声,跟一抹随处飘荡的幽灵似的,他头几次在家里刷新出她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突然一偶遇了。
他啧了一声,转过头,视线却偏偏在这时候不受控制地凝住了一瞬。
伊莱尔站在廊下,微微垂着眼睛朝他看来。
阳光跃动在她白皙秀美的脸上,明明是个毫无情调又冷淡至极的人,此时那双碧蓝眼睛望来的时候,居然会无端多出几分款款柔情的错觉。
一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亚度尼斯喉头下意识地紧了紧。
他忽然心情转好,就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时候看见漂漂亮亮的伊莱尔就会觉得愉快,大概是因为原本也没生什么气。
美的东西本身就容易让人感到身心愉悦,何况他天生就是颜控。
这又不是什么不能承认的事实。
微长的裙摆被小心翼翼地挽在臂弯里,伊莱尔安静地看着亚度尼斯正要走来,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折返回花丛前,弯下腰。
她看见亚度尼斯摘了朵淡紫的鸢尾,将开未开,与胸前的宝石鸢尾饰品看起来很相似。
亚度尼斯擎着花走来,眉毛也稍稍扬起,脸上有种伊莱尔看不懂的得意之色。
发顶顿时一凉,等深灰的衣袖从自己眼前撤走后,伊莱尔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脑袋,手心碰到几片柔软如丝绸的微凉花瓣。
她一头金粉长发由人工调染而成,鲜亮如同杯中粼粼的香槟酒,本身颜色就已经足够眩目,再加上今天为了配合画全家福,泽西塔更是从一早起就摩拳擦掌,废了老大的功夫,给她编了一个复杂无比的发髻。
为了呈现出这个发型的最好效果,泽西塔特地一件珠宝都没有往她头上戴,就是生怕破坏了原本的美观。
伊莱尔还有点担心亚度尼斯这神来一手,破坏了小女仆的良苦用心。
她手指一弯,亚度尼斯就知道她要干什么,顿时抓住她的手腕,一张脸也拉得死长:“不许摘。”
“……”
亚度尼斯强调道:“很好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莱尔,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审美,甚至还从袖中取出魔法杖,须臾就搓出一方浮在半空的水镜。
为显庄重,伊莱尔今天穿了条深紫的克里诺林裙,颈上佩着硕大的钻石项链,闪耀如错落星子,头戴的鸢尾花不仅不显得轻浮,反而给她蒙上了一层格外忧郁的气质。
看起来确实还不错,伊莱尔放下心来,露出一个笑:“好吧,谢谢公爵大人。”
不远处,画师调好了颜料,询问要选在哪里作画,管家来找亚度尼斯拿主意的功夫,伊莱尔一提裙角,又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许是心情好,这次亚度尼斯并未强行拦住她。
“公爵,画师那边还有些细节要跟您沟通一下,”老管家好不容易才在花园一隅找到亚度尼斯,结果抬头就先被自家主人翘起的唇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您刚刚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吗?”
“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不等他细看,亚度尼斯就收起了笑容,但旁人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难得一见的轻快氛围。
毕竟“家庭”这个词,对公爵来说,也已经是许多年没有听过了。
旁人只看得见公爵主宰辽阔北境,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好不威风,却没想过十年前他几乎失去全部家人,被迫承担起一切的时候,也不过才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人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与仇恨中。
管家轻声叹了口气。
他真心为亚度尼斯还能露出这样的笑而感到高兴。
另一边,伊莱尔趁着所有人没注意,一直绕到了庄园的铁栏杆边。
翻过这些高大的栏杆,就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春跳上她的肩膀,险些就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直接翻过高墙一走了之,好在紧扣在脖子上的皮质项圈最终还是钳制住了他的理智。
昨天晚上,伊莱尔刚同它谈了一笔交易,她让春帮忙将一份重要信件送去机械之神教会,相对应的,她则会趁今天公爵府接待宫廷画师,给春创造机会逃出去透一天风。
虽然被拘禁在兽态,但春也不是普通的狐狸,公爵府和教会距离甚远,但对它来说,来回用时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小时。
伊莱尔事先定下的回来时间是晚上八点,这也就等于,它可以有一整个下午可以在王城游荡。
自从被强掳进公爵府后,春做梦都想着逃出这个地方,虽然伊莱尔从来不打骂它,好吃好喝地招待它,甚至给了它相当的自由活动权限,但她越是表面宽容,春就越是担心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阴谋诡计还没有施展。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个女人对它这么好,一定所图甚大!
它一定要找机会跟商团的人接头,商团里厉害的大魔法师那么多,就算是它脖子上的项圈,也并非完全没有取下的可能。
春才不信以这个女人的深沉狡诈,会想不到这点呢!
“我再确认一下,”春舔舔爪子,警惕道:“你真的允许我出去自由活动吗?送信的事情谁都能做,我可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地给我创造出门的机会。”
伊莱尔侧过脸,毫不在意狐狸扎刺似的态度,静静地看着它:“你可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去帮我做任何事。”
春狂龇大牙。
它怕是陷阱,但它更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也不知道北境公爵到底有多少仇人想要他的命,公爵府的守卫程度简直比教会还夸张,就算明知面前是个火坑,春此刻也不得不跳了。
僵持片刻,粉毛狐狸还是哒哒地爬上了栏杆,微长的毛被风吹动,它短短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十分突兀的黑色项圈,伊莱尔就是将信纸塞在了项圈中空的槽位里。
这是她的第二重保险机制,除了提供项圈的机械之神教会,其它人光是想从这个项圈里撬出密信都费事。
第一重保险机制自然就是春本身了。
小狐狸的四只肉垫脚都踩在铁艺栏杆的尖尖上,它也不嫌扎脚,就站在上面对着伊莱尔高高仰起头,冷哼道:“你最好没有别的阴谋在等着我,不然我一定……”
“你一定怎么样?”伊莱尔好笑反问。
“我一定要趁你睡觉的时候,把没吃完的鸡肉条扔在你的床头!”
狐狸怒吼一声,吼完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欠抽了,没等伊莱尔追上,它就从栏杆上纵身一跃,平稳落地,临末了还翘起后肢,朝伊莱尔得意洋洋地跳了段屁股舞。
伊莱尔:“…………”
她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随着春的身影闪身消失在行人堆里,另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伊莱尔身后的影子里缓步走出,黄发枯干,是亚瑟。
“如何用项圈进行追踪的办法那我已经教给你了,但它的距离限制只有100米,”伊莱尔转过身,审视着亚瑟坚毅的脸庞,“你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记录下刚才那只狐狸都有经过哪些地方,以及,不要让它发现你在跟踪它。”
亚瑟早就在这附近守着了,虽然没听清一人一狐之间说了什么,但春那灵活非凡的动作令他印象深刻。
他不由得诧异道:“您居然带了只半兽人回来,公爵知道这件事吗?”
伊莱尔:“或许知道。”
粉狐狸应该知道要避着亚度尼斯走,不过也不排除亚度尼斯本来就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能就是了。
毕竟瑞秋实在是太寂寞了。
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亚瑟轻轻挑了下眉,他没再多问,视线扫过伊莱尔发髻上的鸢尾花,随即后退两步翻上栏杆,直到在另一端平稳落地,才朝她比了个出发的手势。
伊莱尔捋了捋脸旁垂下的鬓发,眯着眼睛道:“一路顺风。”
……希望这段时间的好日子,真的能腐蚀掉大魔法师春阁下一部分的警惕心吧。
管家经典放出之公爵好久没笑了。
本来应该是昨晚更的,但伊莱尔和亚度尼斯的对手戏部分太难磨了,写了六七版全部被我删掉了,怎么看怎么别扭睡醒起来才重写了鸢尾花这版,主要还是怪公爵的心思太难写了。
伊莱尔只需要脸在江山在就可以了,但公爵单方面兵荒马乱要考虑的就很多了(于是转身朝远方走去……)
下一更应该是在周三,或者周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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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