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北境。
圆月下,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到一座破旧宅院前,车夫跳下车走到门前,看看上方的“陶宅”二字,叩响锈蚀的门环,两短三长。
片刻后,门“吱嘎”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探头往外看了看,见到车夫后把门开大了些,让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干瘦妇人,妇人的怀里似是抱着一个人。
妇人在车夫的引导下,将怀里的人抱到马车上放下。
马车夫点燃一盏灯,凑近刚放到马车上的人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更多的抽气声从马车里面传来。
那是看起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她身量娇小,容貌却堪称绝色,只是她双眉紧蹙,似是正陷入一个噩梦中。
干瘦妇人听到声音,探头往马车里看了看,见里面另坐着三个十六、七岁的女子,都直愣愣地看着刚放到车上的女子,也没在意,只小声对马车夫说道:
“她叫郗月,你给她找户好人家,便是做妾也好。”
马车夫看看兀自昏睡的郗月,轻笑了声,朝妇人伸出手,手心向上。
干瘦妇人见状忙把一吊钱放到车夫手上。
车夫摇了摇头,说:“这小女子如此容貌,若是卖到青楼……”
干瘦妇人面上带了犹豫,随即咬了咬牙,又放了两吊钱到车夫手上。
车夫依旧伸着手没动。
干瘦妇人见他依旧嫌少,便从兀自昏睡的郗月脖子上取下一块半月形雕花和田玉坠,放到三吊钱上面。
车夫拿起玉坠对光看了看成色,这才满意地把三吊钱和玉坠一起放进怀里,关上马车门,熄灭灯盏,坐到车前,响鞭离开。
干瘦妇人借月光看马车走远,对拄拐男人道:“我们为避兵祸到这里,她好心收留我们,我们却迷晕她,拿了她的银钱,把她送到崔牙子那里,我这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拄拐男人从门里又取出两个包袱,自己挎一个,给干瘦妇人一个,把大门一锁,拉着干瘦妇人便往马车相反的方向离开。
“她长了那样一副勾人模样,亲友、老仆又都过世了,无人护着,过两日北边的采女使到这边,把她抢到北夷去由着那些禽兽糟蹋,能是什么好事?”
干瘦妇人叹了口气,安静跟着拄拐男人离开。
半个时辰后,又有一辆马车停到陶宅前。
这辆马车比崔牙子的车大了一倍有余,马也不是普通的单马,而是双马,马车侧前方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一个“郗”字,马车后面跟着十二个举枪带刀、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
马车停稳,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须发齐整,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他看了看大门上方的“陶宅”两字,又看看门环上的锁,依旧整了整衣袍叩响了门环。
无人应答。
再叩。
依旧无人应答。
他招手唤来两个护卫,道:“听闻北境最近不太平,想是九姑娘害怕,故作无人在家状,你们进去看看。”
护卫一人踩一人,翻墙进去,半晌出来回复道:
“鲁管家,里面没人。”
“确定九姑娘和两个老仆是住在此处?”鲁管家皱眉问道。
“奴多方打听过,他们两日前确实还住在此处,只不知今日为何不在。会不会……会不会是听闻北夷蛮子南下,弃家逃离了?”
鲁管家闻言思索片刻,觉得有理,便吩咐道:“带人查一下四周,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痕迹。”
说完鲁管家便回到了车上。
车里还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作仆妇打扮的圆脸妇人。
妇人见他进来,忙问道:“怎么样?”
“没人在家,想是因北夷南侵,避兵祸去了。”
妇人松了口气,笑道:
“天意啊。鲁管家,那丫头既已避祸逃走,想来会躲得严实,这茫茫北境,凭我们这十几个人,也无处寻去。你看这北境兵荒马乱的,我们这便返还江东吧?”
鲁管家骂道:
“无知妇人!我郗氏能否与裴司徒家联姻,恢复往日荣光,全系在九姑娘身上。老夫人可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吕妈妈,我知道二夫人想让七姑娘顶替九姑娘嫁进裴家,但人裴家也说了,没有信物便不认这门亲事,那信物现在可在九姑娘身上。”
吕妈妈被鲁管家骂得缩脖子,听完鲁管家的话,转了转眼珠子,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信物在,人在不在没关系?”
鲁管家冷笑一声,说:“世上哪有信物在人不在的道理?”
“她长于乡野,大字不识,粗鄙不堪,哪里配得上裴十一郎?”吕妈妈往鲁管家袖子里塞了三吊钱,“二夫人不会亏待你的。”
鲁管家抖了抖衣袖,看了她一眼,也没明确答应她,只说道:
“先找到人再说吧。”
这时护卫来报:
“鲁管家,陶宅后边有两座新坟,埋的应是九姑娘身边的两个老仆。前方发现车辙,车辙印很新,想来九姑娘应是刚离开不久。”
“追。”
“是。”
……
郗月还没睁开眼睛,便已发现不对劲。
她身下不是高床软枕,而是冷硬的地面和草席,周围不是一片安静,而是女子的窃窃私语声,鼻尖闻到的不是淡淡的青草味,而是浓郁的脂粉味。
这里不是她的卧房,甚至不是陶宅里任何一间屋子。
那一男一女果然有问题。
她蓦然睁开眼睛坐起,环顾四周。
屋子大约宽一丈,深一丈七,两张草席并排铺在地上,一张自己占了,另一张上挤坐着五个跟郗月差不多大的女子。
四周并无桌椅等家具,两张草席中间摆放的那盏油灯算是屋里最值钱的家当。
这屋子只有一扇木门,现在紧闭着,却不是从里面上的闩。
窗户下沿很高,大概比郗月高出两尺有余,窗户宽度约有一尺,高约半尺,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看月亮的高度,离她昏睡过去大约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那五个女子发现她醒来,都噤声向她看过来。
“请问,这里是哪里?”郗月问。
女子们面面相觑,似是觉得她不应该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没人回答。
“这里是崔牙子家。”一道低沉温润的女声回答。
说话的女子比郗月高半个头,身材匀称,一身淡蓝衣裙,鹅蛋脸,头上斜斜插着两支玉钗。
郗月看见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女子家里颇为富裕,第二反应是皱眉。
崔牙子?那二人竟不是北夷采女使的先遣探子么?
听闻北夷现在的大可汗极好战,也极爱女色,每征服一个地方,都会第一时间下令让采女使去掠夺该地的美貌女子入宫供他享用,无论那女子成亲与否。有传闻说,被北夷大可汗收入宫廷的女子已不下万人。
采女使每次劫掠女子前,定会派出探子先行打探清楚哪家有美貌女子,暗中盯住,以免错失。
一个月前,北夷五万大军南下叩边,北境守关的穆将军带五千江北军拼死将北夷主力大军拦在了关外,但由于兵力相差悬殊,到底让一小股北夷兵摸进了北境。
北夷兵进入北境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抢钱、抢粮、抢女人。有人猜测,这次进入北境的有北夷的采女使。
按说,他们应该已经到附近了。
三日前,那瘸子带着那干瘦妇人敲响她家房门求水求吃食,后来更是求她收留的时候,行迹颇为可疑,郗月才很傻很天真地收留了他们。
谁知他们竟然不是采女使的先遣探子。
枉费她捏着鼻子喝下那碗蒙汗药味道那么重的汤。
她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去见识一下北夷宫廷的奢靡了呢。
刚刚说话的女子见她一时没有说话,提着自己的包袱站起身,款款走到郗月身边,端庄跪坐到郗月这张草席上。
“那边太挤了。”她说,“我是赵婉,我家坞堡离你家不远。我看见你昏迷着被抱上车的,送你上车的那两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你的家人。”
郗月看看她大家闺秀般的坐姿,又看看自己裙摆搂到大腿的豪迈盘坐姿势,虽然穿了裤子……她把裙摆稍稍往下拉了拉。
“他们是北边逃难来的,我收留了他们。”郗月说,“没想到他们竟恩将仇报,迷晕我,把我卖给人牙子。更过分的是,一件衣物、一文钱都没留给我。”
“你错怪他们了。崔牙子送人进西境,那可是两头都要收钱的,不便宜。他们也是怕你被北夷采女使抓了去……”赵婉说。
“还收钱?”郗月惊呼,“那二人到我家的时候身上分文没有,我好心让他们给我干活儿换吃住,他们竟拿我的钱卖我,简直岂有此理!”
赵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是钱的事么?那二人可是救了郗月的命啊。
要知道,若是郗月被北夷采女使掳了去,定然会生不如死。
听说,北夷大可汗抢掠女子足有上万人,每个女子都只玩两天,玩腻了就赏给下属将官、士兵们玩。那些北夷兵,茹毛饮血,粗鲁野蛮,很多女子都被他们折腾死了。
听说有女子刚烈不从,北夷大可汗便命人活活把她给烹熟了,与群臣、士兵们分食。
赵婉的父亲听说有一股北夷兵进北境后,吓得立刻找了崔牙子,给了二十贯钱,让崔牙子把赵婉带到西境去,就怕她被北夷采女使看上掳走。
命和钱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当然是命啊,命没了钱还怎么花。
但郗月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他们给了崔牙子多少钱?”郗月问赵婉。
赵婉呐呐道:“三、三贯……”还有你的玉坠。
她话还没说完,郗月已经走到门边,一边拍门一边喊:
“崔牙子,崔牙子,我不去西境,你把我的三贯钱还我。”
赵婉:“……”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北夷采女使给郗月几贯钱,不,说不定只要告诉她北夷宫廷很有钱,她自己就会主动跟着走,根本不用强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