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宫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它随着燕军的行迹而变换自己的位置。它是游动的,而不是固定的。燕军的誓言是要让自己身体内流淌的血液变成踩过的泥浆,要把战魂的种子播撒到每一片它所觊觎的土地上。
正值壮年的燕王走进自己的营帐。他的营帐是士兵们临时搭建的。士兵们你瞪我,我瞪你,不知道拿什么装点燕王的营帐。青姬刚为燕王诞下一子,陷入一场沉沉的病中。没有人知道最为燕王宠爱的青姬为什么会生病,一病就是三年。而在青姬生下儿子后不到半年,燕王就娶了另一个妻子。这个女人是青姬的亲妹妹,被封为英姬。英姬是大着肚子被娶进来的,不是三四个月的模样,而是至少七个月。
今日,是英姬刚出月子的日子。按理说,该找英姬来伺候燕王。可是士兵里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营长官灌着黄酒说,燕王绝对会找青姬。他还说了句“但是”,偏偏“但是”后面就不肯说了,惹得士兵们拿着竹著敲杯发笑。
铁蹄哒哒的声音从脚底土地下绕着圈地吐沫般钻出来,士兵们立马起立列队。
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立定在队伍面前,他头上的帽缨浠沥沥地在脑后滴着水。
“把青姬带过来。”
“是!”
青姬的祖上是中原人,行走于辽北之境,当着边境商人,积累了一些财富。有一年北方极冷,沙尘暴如巨斧一样砍夺了北地上的生命。那时候,人亦如草芥。青姬在荒漠中救了一个快要渴死的人。青姬把自己包囊里的半袋羊奶让给他喝,他还嫌不够,迷糊中抓住青姬的手指,亲吻她如豌豆般的指腹说:“我想喝你身上的。”青姬吓得踢了他胸口一脚。
再有一年,边境的胡商给青姬下了个套,把她骗到一个长满梧桐树的坡下。胡商们把青姬摁进旁边的月牙泉里,几乎就快要把她憋昏了。忽然一道道羽箭袭来,如疾风扫破竹,这些人都倒下了。月牙湖上倒映着熊熊的烈日,水光粼粼抚摸着一个男人的侧影,那身姿灼烧了少女的心。青姬的心里没有月牙湖,被他照耀的时候很暖和,但烧过以后却要留疤的,她不清楚。月牙湖却不会,它能反映,却不会反应。
第二年青姬就嫁给了燕王。燕王对待她一如当年在荒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对水源的那种依赖。除了练骑术和巡兵的时候待在马上,其余时间都要花在她身上。燕王称赞青姬是沙漠中最美的月亮。
青姬原来或许真的是沙漠中最美的月亮,但现在已经成为月落东海的银灰。她的眼窝肿得像盛灰的龛笼,里面的眼珠没有光泽,和黑色棋子仿佛没有分别。她抬头看着那个青铜面具,喉里的痰气欲抑不平,显得呼吸急促起来。
燕王却以为是她来的路上吹了风感到冷,命令她坐到火堆前来。燕王正抱着一个睡熟了的婴儿,可惜这个婴儿却不是他和青姬生的。
“这孩子已经足月了,你还没看过他一眼。”燕王认真抚摸着孩子的鬓角,可是余光却如钩子一般抓在火苗上。在他的视野里,火苗就像时不时地在跃舔青姬那张苍白的脸。“他可是你的亲外甥,是哀儿的亲弟弟。”
“我不想看。”青姬已将侍女给她涂了蔻的指甲掰破。
燕王腾地站起来,这下他蹿得比火苗高多了,两眼直直要把青姬的心肠透过她皮囊给剜出来一般。他放下手中的婴儿,练襁褓都没盖整齐,就走到青姬跟前,一只腿半跪下来,扼住了她的喉咙。
可是青姬一点反应都没有,连正眼也不愿意看他,好像他的青铜面具是有多丑陋不堪。这面具哐当地撞在青姬的脸上,把她鼻子都撞破了,她连哭声都没有,两条腿被大大地拉开,疼痛如游蛇般锲入肌肤。这时,那个婴儿却哇哇地哭起来。燕王摘掉已经砸烂的面具,往火里重重一摔,还对着那婴儿的方向喷了一口唾沫,湮没在了火里:“吵什么!”孩子嘴里突然被塞上了一团沾着怪味的绸缎。
青姬的原名叫符晴。燕王夺走了她名字中的“日”,说要做守护她的太阳。他到底是食言了。
符晴的妹妹,原名苻映的英姬,正隔着帐帘听着自己亲儿子细细的啼哭声。她不自觉地笑起来,虽然嘴唇干得就像是用泥糊上去的。她总觉得有士兵在远处偷偷观察着自己。她怕自己笑得不真,还要拼命露出下齿,做出腰往后仰的动作,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后来军中果然隐隐传开了一件事,燕王更愿意立燕二公子,也就是英姬的儿子为王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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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姬久病,被派遣到主力军的随从队伍外,某一片水草还算丰茂的地方养病。她和燕王据理力争很久,把六岁的儿子带在了身边。临走的时候,燕王对她说,孩子长到十岁的时候,会去接他们母子。据大多数士兵们回忆,青姬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没回就扭头上马走了。但那位爱喝黄酒的老营长往草地上吐掉自己刚刚烂掉脱下的牙齿,对着其他士兵说了一句:“这女人会等的,这么多年了还没消气,那不是一般的情深啊!”有人指着老营长鼻子说:“老胡又胡说了,青姬当年是大王设了计娶回家的,真相一败露,青姬就恨毒了大王,要不是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早就闹和离了。”但又有人说:“你这个是被大王赶走的随身侍卫瞎编的,我听服侍过青姬的一个侍女说……”“这侍女是你姘头吧?好小子……”“别打岔,那侍女说是大王怀疑青姬在外面偷了人,怀疑青姬怀的是别人的种,青姬跟大王解释,大王不信,青姬才失宠了……”
流言是跟流水一样厉害的东西。水滴石穿,流言能凿了人的心。
燕流哀陪着青姬在河边洗衣服。青姬才三十岁,眼角就已经有皱纹了。燕流哀爱玩,爱一切与打仗无关的事情。他听说自己远在军营里的弟弟已经会骑马射箭了,但是自己还在慢吞吞跟娘亲学着掰豆芽,学腌咸菜。
三年来,娘从来不直接提爹的名字。如果一定要提,就只能提“燕王”。
“你如果以后娶妻,你要对你的妻子好,不可以觉得她不爱你。”
“娘说的是我以后要做到夫为妻纲吗?”
青姬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名词,思索了一下下,笑他道:“是妻为夫纲。”
“那还有呢?”
青姬还没说话,燕流哀就抢道:“还有,不可以再娶别的女人,不可以再跟别的女人生小孩子!”
青姬的脸色刷地变了,全身的血好像立刻凉了下去,笑容没有了,被吃掉了一样。
燕流哀扁扁嘴,弱弱道:“娘你不用百般提醒我,我知道你就是想说,让我不要像燕王一样。”
青姬低了头去,变得木偶一般,像是手上的衣袖在拉着她的手动,而不是她拉着衣袖在动了。
“娘,我到底是不是燕王的儿子?”
青姬的魂忽然就被抽干了般,木木地朝燕流哀这边望过来。燕流哀看到娘亲忽然喷出一口血,忙把手中的衣服甩在一边,冲过去抱住娘。青姬看到他扑到自己怀里来,紧紧地、满目珍惜地看着他的脸,咬了咬牙,对着这张脸猛地扇了一巴掌。
青姬把没有洗干净的湿衣服挥起来,像捶玉米的棒子一样往燕流哀身上狠狠地打。青姬从来不对任何人发怒,也不对老天爷发怒,但是她这回是铁了心想把这孩子打死一样,要不是她没了力气,燕流哀哭得太响,这孩子仿佛今天就活不成了。
燕流哀永远记得娘亲那一刻眼中的扭曲与愤怒,他用后来的一生去参,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温柔的娘亲会突然暴发出兽性,到底是什么让爹娘从军队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这辈子会有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