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最后还是被压下去。我让士道安静,甚至用压制的口吻和糸师冴商量,也让他暂停散发骄傲。
不想说糸师冴傲慢,因为他的确经历非凡,我无法诋毁他为自己赢得的成绩。他有他的优势和见解的高地。我能做的是提醒他,大家并没有站在同一水平线。
“在你看来,我在你之上,或是在你之前吗?”糸师冴问。
“你在我之外,先生。”我半是恭维半是嘲讽,有一点言不由衷。我明知故做,因此愧疚,之后闭口不言。
“不错,你当然是圈外人。”他没有计较,给我一个足够温和的回应,“这顿饭我会买单的,你不用在意。还有你们。”他淡淡扫视士道和糸师凛。我宣布这个人就是骄傲,他可以骄傲,名誉的负面特性针对不了他。
旧三笠酒店,“金田一事件簿”的取景湖畔。
万平宾馆附近的“幸福之谷”。
高原教堂、白线瀑布、熊野神社……
轻井泽有很多可去之处。如果没有在餐厅遇见糸师兄弟,没有发生那样的对话,我又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有那么多冒失的想法?
……
我走到室外,从衣领吹进的寒风令我冷醒。紧缩脖子肩膀,含胸放慢脚步,我转头看士道。他耐受零下的气温,平静自然地注视我。
“要围巾吗?”
我摇头,“多走一会儿就不冷了。”
糸师兄弟就在斜前方。糸师凛一直抱怨糸师冴说话太难听,总是冷场,令气氛尴尬。我们四个同行,去租单车的地方。到林间骑行,活动腿脚,头脑会在风中冷静下来。
“我之前没想过和糸师冴说话这么困难。”我小声和士道说。
“本来是不困难的,天晓得他在飞机上看了什么歪门邪道的书。”士道用手贴在我脖颈。皮肤很快暖和起来,动脉在他掌心下快活地动。
蓦地,我想起离开房间前,他提的问题:
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发现有人正在看你。
但你回过头,东张西望怎么都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我并不是自我意识过剩,疑神疑鬼的人,也很难相信这样不真切的猜想会从士道嘴里说出来。他平等地嘲笑所有怪谈,认为是鬼话连篇。
难道他替我捕捉到异样的视线,而这样不寻常的张望,竟来自糸师冴吗?
太过荒诞,甚至有点惊悚。我连连摇头,把这古怪的想法甩出去。
蹬上踏板,自行车在平坦的林间公路飞驰。不一会儿脸颊和身体开始变热,不戴围巾是对的。还有更多人也在骑行,车上有亮晶晶的装饰,漏过树冠的阳光洒下来,蜿蜒的路上到处是碎光忽闪。
士道和糸师凛又为一点小事争吵,很快升级为胡闹的比赛。没有观众也没有裁判,胜负全凭两人良心。眼睁睁看他俩猛地冲出去,我怀疑他们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而不是单车。
“别管了,幼稚。”糸师冴语气里是冷酷的嫌弃。
他两手离开车把,不紧不慢拧开水壶盖子。我和他并行,配速在15公里上下。这是适宜林间骑行的节奏,不会像那两人一样错过风景。我望向落在枯枝间的鸟,试着找可以聊的话题。
“那是伯劳吗?”
“不熟悉,我很少留意鸟的种类。倒是在西班牙生活的时候,被身边的欧洲人说那里是观看猛禽的好地方。”
“你见过吗?”
“嗯,帝国鹰、金雕。还有一些食腐鸟类,但名字不知道,没查过。”
“你是对不感兴趣的事就懒得花心思的类型呢。”
糸师冴默认。穿过这片树林,两旁的风景变得开阔。高远蓝天,山头和民房顶端的积雪更加纯净。有小贩在路边售卖装在玻璃瓶里的风信子种球,孩子缠着父母欢喜讨要。
我看糸师冴安静而坚定的脸,双眼平视前方,心无旁骛的模样。听说他是13岁独自去西班牙踢球的。而我18岁考上大学,一个人在异地的出租屋待了不到一周,就因为卫生和软装焦头烂额,逃难似的回家歇息,满心抱怨和委屈。父母和奶奶,有人关爱我,约见面只是一个电话的功夫。和士道的关系也渐渐明晰,因为他一直热烈支持,我不担心自己没有退路,什么都不怕。
我成长的轨迹平实,起落缓和无恙,没有像糸师冴那样早早见识世界。许多我为之震惊或喜悦的,他已经淡然。
又和他聊起关于异地生活的话题,他给我一些建议。独居的女性更该注意安全,可以有意识有目的地锻炼身体,预见能力也是可以养成的。这可以帮助我避免受到伤害和损失。
前者则可以帮助我摆脱与别人纠缠不清。对付小人,拳头比吵闹更有效果。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在餐厅时还锋芒毕露,不能奢求他态度稍微软和一点点。是不是因为我放下先入为主,去代入他的处境,在独居的话题中感受了他的难处和性格?
人无法看到超出自我的东西。在糸师冴身上最先看到的部分,一定和自己经历过的相似。我从这里开始解读他,才慢慢发现他并不难以相处。他有问必答,也有善意的分享。
“你好像不对记者说真话。你表现得和采访里的糸师冴不是一个人。”
“不,我说的都是真话。单纯是他不愿意听,很多人都听不进去,只愿意以自己的期望解读我。他们什么都不懂。”
“你让我想起在校外讲座里听到的形容:一个技术高超的舞者,因为身边都是跛足瘸腿的残疾人,只能独自起舞。”
“最后舞者变得平庸,被人性中那些低级的部分埋没。你觉得这是因为他不够坚定,还是宿命?”
“我觉得这个结局可以改变。为什么舞者不找一个头脑相对灵光的人当作学生,教会对方和自己共舞。”
“你让一个跛足瘸腿的残疾人起舞?”
“如果只是生理上存在残疾的话。其实舞者在那样的处境下,更需要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不能像舞者一样技术高超是客观的,而愿意和舞者一共起舞的愿望是主观的。我不知道我这样讲合不合适。对舞者来说,自己的诉求得到正视和尊重,也是很有意义的吧?”
重要的不是做事方法,而是态度。方法和态度,很多时候不是一件事。
糸师冴没有说话。他缓慢眨动睫毛浓密而长的绿眼睛,望着路前方,阳光照在他脸上。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他正在思考。不管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我都觉得此刻的沉默有意义。
“我之前是不是说,你是圈外人。”糸师冴说,语气飘梦似的,“其实严格地说,你因为士道,已经不是圈外人了。”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这个圈范围扩大,不只是他们共同热爱的足球。如果更早认识糸师冴,或有更多时间相处,我想我们两个人谈得来,交情会很不错。
糸师冴说:“士道和你提过穿制服假装修学旅行的荒唐提议,而我没有反对,选择加入进来。只不过穿制服的时机,仅限母亲把镜头对准我的期间。很短暂,我只让她拍了不到三分钟。”
“毕竟是借来的制服。你和你弟弟关系真的那么不好吗?”
“他自己不够争气。要是他够聪明,不需要我去点醒,自然就开窍了。”
“换成我,有你这样的谜语人做哥哥,我也会一肚子火。”
“我倒是觉得,你要比我那个弟弟机灵,不至于死脑筋。又如果他是舞者,他既不会因为遇到一个聊得来的人感到愉快,也不想和周围人说半句话,宁可一个人跳到死。就是这么固执,无可救药。我看,他干脆在自己的小世界溺死好了。”
“呀,你不是很明白他的处境和困难吗?可一定要他自己克服吗?”
“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就不——”
糸师冴口气陡然加重,和我四目相对的一刻又蓦地噤声,似乎意识到对我说重话并不妥当,尽管我不是糸师凛本人,也不会原封不动地把话转述给他。再不解,再同情,我也能忍住不插手别人的私事。这是成年人的社交礼仪。
“你会把他借你的制服折好再还回去吗?”
“会。我会找个像样的袋子装起来。”
“那就好。”
我们有些潦草,但默契地结束不算太愉快的话题。骑行到一段下坡路,远远望见山脚下,糸师凛和士道站在路边。后者发现我们,高高举起手,招摇着。
我也招手回应。这时,糸师冴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
“穿制服的建议是士道提的。但主动联系,说在轻井泽碰头的人是我。”
“啊,是你?”
“我不得不这么做,就像真的被下了降头。跟中邪了似的。”
露出冷笑,糸师冴和我说起自己在回国班机上遇到的怪事。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和周围人说话,落座就陷入沉睡。初衷就是趁机会补一觉。
“我不相信鬼怪妖邪一说,都是装神弄鬼的把戏。”他说,“但当你不得已入局,化身其中之一……”
他直直地朝山坡下望。半晌,他摇头,“算了。就当是我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心血来潮和你说了。”
不,没这么简单。
我内心强烈地起伏着。糸师冴不是善变的人,他有镇定的底色,甚至太过冷静不适合现实生活,因为这会对亲近的人带去伤害。
“这个梦很不寻常,和我还有士道有关系。梦中发生的事严重超过预期,你甚至需要通过给士道去电,才能分清楚梦境和现实。”我猜测道,一边回握刹车把手,放慢速度。
糸师冴也这么做了,这样我们能争取到更多交流时间。这也证明,我的猜想没有错。
“但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你的梦中,你弟弟呢?”
“不让他被卷入其中,这是我们三个人一开始就有的共识。团结和默契都来得莫名其妙,所以结局也令人不快。”
“我和士道……我们死了吗?”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更糟糕的,会刺激到糸师冴的结局了。但他皱拢眉头,极为低声地说:“不”。这一反应令我毛骨悚然。
很快,他换上轻松的表情安慰我,“别想了,只是梦。”
也许他也在劝说自己,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发现有人正在看你。
——但你回过头,东张西望怎么都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难道糸师冴在梦中看见了我和士道?
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会合后,我和士道独处时和他说起这些事。他答应不会去探糸师冴的口风,同时恍然。
“我就纳闷,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听上去他还有点心虚,你信吗?”
说真的,我很难相信,几乎不可置信。
“我试着和他讨论。但很明显,他更愿意和你聊。我相信我的直觉。虽然这种时候它显得该死。考虑到糸师冴是个有分寸的男人,我找借口支开他弟弟,让你们单独说话。”
“啊,原来你不是真的在和凛吵架?”
“我没有,但那小子当真了,好骗得很。至于糸师冴,看上去他心情恢复了不少。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噩梦嘛,谁都会做的,看开点。”
士道拍拍我的头,不过表情并不轻松。
先是糸师冴,然后是他,两个在我印象里和苍白、深愁等字眼无缘的人,竟然都脱离本来的姿态。陷落在回忆里的士道,他忽明忽暗的眼神令我有不真实的幻梦感。
“士道,士道,醒醒。”我拍他发凉的脸,也叫自己振作,别吓唬自己。
他收起犹疑,晃晃脑袋。“嗯,我在听……”尾音里带一点不快的拖沓,他也不是自愿走神的。
“哎,我摊牌了。你做过我的背后灵,无处不在,转头又不见。我要被烦哭了。”他说,这就是他做过的噩梦。
——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发现有人正在看你。
——但你回过头,东张西望怎么都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啊,原来他这么问我,是因为做过这样的噩梦。
他抱怨道:“你说你,擅自死掉就算了,就算非留给我那么多永远兑现不了的约定,让我天天盯着清单发呆,那也让我沉浸其中,仔细体会你是个多么可恶自私的家伙。但是变成背后灵,天天缠着我,神出鬼没,活蹦乱跳,偏偏又不能重活,这算什么?”
士道捏住我两边脸颊,又捏又揉。他向我倒了许多苦水,然后叹气,弯腰低头,把额抵在我肩膀。他没有收敛,故意把许多重量都压上去。他每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这份力道的渐渐加重。
我没有做过这么难过的梦,也不希望体验。
头顶的长天蓝洁动人。我希望阳光更多闪烁,照在士道身上,让他暖和起来,身体再次变轻,而后愁绪慢慢逝去。他的特立独行,洒脱的无羁很深地装在我心里。我想它们早点回到他身体里,回到他脸上。
回房间,冲去汗水,我把打印纸裁成方形,凭印象折千纸鹤。
高一,修学旅行,轻井泽。我和朋友在熊野神社买御守时认识从静冈来的学生。大家聊得来,也没有想过会这样相遇,来不及准备伴手礼,就折纸鹤送给对方。
那是一段纯净美好的时光,回想起来仍有剔透的质感。
吃过晚饭,再稍作逗留,就要回东京去。士道遵守约定,要在晚上九点之前送我到家。
没有隆重的饯别,菜式和招呼都很简单。糸师两兄弟都不擅长,也不会说场面话。直到离开餐桌,糸师凛也没和士道发生口头过节,这却是十分难得的。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喝酒。在我们仨的注视下,糸师凛端着无酒精饮料坐得远远的,在吧台角落默默发散肉眼可见的幽怨。
“他就那么想喝酒吗?”我小声问糸师冴。他发出冷漠的一声哼,似乎在说是。
“我觉得他不是想喝酒,纯粹是觉得不公平。小孩子嘛。”士道分析得有条有理。但有时他太真又太莽,叫人捏一把汗。
我叮嘱他小点声,找酒保要一杯清淡的甜口酒。糸师冴打量贴在墙壁上的电影海报,点了“卡萨布兰卡”。
这个名字让我想起战乱,想起谍影重重的巴黎咖啡馆。海报里,年代感极强的黑白剧照,手里握着□□的男演员不算英俊,却是风靡过一个时代的巨星。
“说来好笑,《卡萨布兰卡》不在卡萨拍摄,那个好莱坞导演压根没去过当地。”士道要一杯莫吉托消化酒,分享情报。
我很意外,士道竟了解这样有年代感的爱情片。至于看一眼剧照就认出电影,并点同名酒水的糸师冴,他的阅片量也令我在意。但这是一部经典电影。正是二战白热化时期,而胜利的曙光邈远,一部反法西斯的爱情故事一经问世,定然热烈轰动。
不知道影片如何经停他们二人的脑海,留下怎样的印象。我也记不清具体情节,只深刻感受到苍穹之下,个人的悲欢如此渺小。
还有那同名的经典旋律。
“你记得《卡萨布兰卡》的歌词吗?”我略过糸师冴,直接问士道。
“哪一句?”士道挑眉,“Making love on a long hot summers night~,这句?”
天哪,他会唱!还唱出来了!
“在西班牙的小酒馆,你会受欢迎的。”糸师冴调侃,还给他着装建议。一个敢说,一个敢应。看士道点头晃脑,兴致勃勃的模样,我仰头一饮而尽。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我催士道。
他看看我,再和糸师冴交换眼神。两个人好像在向我炫耀男性之间才有的默契,同时露出微笑,碰杯,喝一口酒。啊,可恶,好想打人!
我气鼓鼓地。虽然点的酒度数不高,但是一口闷,我的脸也被酒精迅速催红。再不去室外吹冷风,我可能要趁着头脑发热闹笑话。
“这个给你。”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折好的纸鹤。糸师冴接过,有些愣,“送我了?”
“嗯。”我用力点头,再转头看糸师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看走眼,总觉得他在瞪我。好凶。可是我没有送糸师冴古怪的不好的礼物啊。
“这个,你替我转交。”没办法,我把另一只纸鹤悄悄塞糸师冴手上。
他收走了,点头当作答应。
心满意足,我拍拍蕴含醉意的脑袋,第一个离开酒吧。要说再见啦,轻井泽。
酒店外的庭院被灯火照得通明。长椅上的雪人,笑容呈现欢喜的可爱模样。不知是谁做的。我驻足观看一会儿,转头发现士道和糸师冴跟在身后。
“你弟、嗝!”
一张嘴就打起酒嗝,别说我,他俩都愣了。我捂住脸,“别在意,我只是想问凛去哪儿了?”
士道憋笑着绕到我身后给我拍背。
“那家伙泡温泉去了,他一向听大人的话。”糸师冴说。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我还是瞄见了他嘴角没藏好的窃笑。不小心打嗝而已,你俩至于嘛!
我从旁边长椅抓起一把雪,漫不经心捏成团,和糸师冴说不用送行。
“他没有这么好心,只是追过来问你为什么送他千纸鹤。”士道语气不爽,“为什么我没有?”
“你有这个。”
我猛地跳到他背上,掀开他后衣领,把雪团整个塞进去。他瞬间僵硬,猛地倒吸一口气。我得意地跳回地上,大步走到糸师冴面前。
“和你不熟,就不对你这么做了。但我心眼小,会记着的。”我平复因为整蛊得逞而加快的呼吸,正视糸师冴的脸,“既然这趟旅行可以填补学生时代缺失的部分,那就以学生的方式贯彻吧。”
我把自己高一在轻井泽研学的经历告诉他。
“千纸鹤代表我的记忆,怀念还有祝福,送给13岁就奔赴海外逐梦,未能体会中学校园生活的日本至宝。希望更多的满足和更少的遗憾流转你以后的人生;当你在汗水和疼痛里挣扎之时,仍有光芒照亮黑夜中的飞翔。”
耳边一片静谧。糸师冴短暂沉默后笑出来,“呵,好像在听诗朗诵。你成绩应该不错。”
“她当然是优等生咯。我妈就在我耳边念叨,说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
士道走到我身后,下巴放头顶。他外套敞开,感觉他暖烘烘的胸膛贴紧,我忍不住心悸。
“咳,你不也说书是个好东西嘛。”我看向糸师冴,“我上个月淘到了宫泽贤治精装诗集——不输给雨,不输给风,也不输给雪和夏天的酷热*——希望我们都能成为这样的人。”
“会的。”
糸师冴从毛呢大衣的内层口袋里取出那对纸鹤。
“我偶尔在品牌方送来的样品里会看到类似的话,被打印在烫金的特种纸上,做成贺卡的样子。我都让经纪人代为收拾,从不过问。但这个,我会亲自保管。”
糸师冴淡然透露自己的运动员生活,不缺乏物质和热捧,光焰四射。
他没有对我言谢,但我已经得到足够郑重的回应。从他明净如湖水充盈的绿眼睛里,我看到他作为同龄人,一个少年单纯的向往和追忆。
“下次组织酒局,不必再找类似修学旅行的借口。”糸师冴和士道说。
“还下次呢。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吗?”士道双手扣住我的腰,往上一提。我双脚腾空,转半个圈,被他放在身后,“糸师冴啊,我事先声明,我从来不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
“内心龌龊并且狭隘的人看什么都是一条窄缝。把无端的猜想收起来,你个万年发情恋爱脑袋。”
“嚯嚯,我看你还是挺清醒的嘛。但劝你不要趁酒劲儿上头,真的惹毛我哦。”
“无可救药。”
我刚歪过头,从士道身后望过去,就见到糸师冴一边摇头,一边这样无语叹道。我也觉得士道把我看得太紧,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吃醋,明明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我还和同专业的男同学经常走动,一起吃饭聊天研究课题呢。要告诉他了,还不知道他会闹什么别扭呢。
那边,糸师冴发现我探出头,便投来视线。还是冷静的眼神,像冬天的阳光,明亮而没有热力。但他也是个正常人,会有喜悦和放松的时候。不过不是现在。
不知为何,我在几个须臾片刻的四目相对间,感到他的目光里掺杂一些杂质。他似乎在走神,脸上的神情随之凝重,可能想起了那个噩梦。
“你还好吗?”我问。
“我——”
他刚要开口,庭院里更多景观灯唰地亮起。时间是晚上七点整,应该是设置好的定时照明。我眯着眼睛,看向同样因为被明光刺痛眼睛而面露不满的糸师冴。身后的士道也嘟哝起来,要给酒店打差评。
糸师冴平静道:“不早了,你不如抓紧时间带她回去。”
他恢复常态,再追问就不礼貌了。我和他点头致意,保重。
“走吧。”士道握我的手,牵着我朝前走。我跟上去,和他聊起之后的出行打算。
喷泉不被封冻,在水面在灯光下抖动着碎银似的影。
我瞥过一眼。金属喷头里的细流脉脉,好似脉管里的颤动。心跳忽而剧烈。
——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发现有人正在看你。
我转过头。
——但你回过头,东张西望怎么都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不是的。
糸师冴还在原地。
返程的车上,我仍因为这一回望感到惘然。又有没有可能,我所见的不是糸师冴。距离甚远,隔着灯光、庭院、树影和夜色,我的焦点没有落在真实的人或物上,似无意闯入更远的地域,窥望到常世以外的风景。
“士道,我感觉我今晚要做噩梦,和你还有糸师冴都做过的那种噩梦。”
“怎么会呢。”
他揽住我,让我枕在大腿上。宽大厚重的外套盖住身体,眼睛被他用手掌遮住。静静的暗中,我蜷起来,躲进充满他体温和气息的空间。
梦魇还会闯进来吗?
感受士道不断抚摸着头发,我借着酒精和些许疲惫,缓缓闭上眼睛。希望能睡得踏实。
*宫泽贤治:日本国民诗人、童话作家、教育家。代表作《不输给雨》是诗人去世前两年写在手札上的自我期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千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