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的日子就这样打发着。不到一个月,一鹏竟累趴了。
自己的写作计划,撂一撂倒没什么,约稿撂下了就不合适了,那可都是多年的关系,是经营起来的面子。这次误了人家,下次就别指望再在人家刊报上发稿子了。
难受也写,熬着夜地写。身体终于挺不住了。
幸亏昨天搭考古队的车回来了,要不然病在山里,药都没得吃。一鹏的体质习惯,一感冒就伴着发高烧,血压升到170了,头晕目眩,四肢酸软。
老婆说,去医院看看吧。他摇摇头,说不必。他心里明白,去医院也白搭。
发烧,有药吃;疲惫,也有药吃?郁忿,也有药吃?他想睡,好好地睡,把透支的体力精神慢慢睡回来。
躺了三天,好了些。老婆说:“中午单位里有事,我不回来行不行啊?”
他点点头,倚在床上说:“你去吧,不是还有剩粥,中午我喝一碗就行了。”停了一下,他问:“大头菜,还有吧?”这两天几乎没吃什么,嘴里苦苦的就一股子药汤味儿。
“好像没有了。”拌好的那一小盘,昨晚上不就吃了,盘子都洗了。
她对着镜子在盘发,烫过的发被卷拧在脑后,用卡子卡住。说:“我再切一盘吧,只是用水泡上半小时,去了咸味儿,再调上醋和麻油才好——我可来不及了,我泡上水,你自己调吧。”
一鹏说:“你着急你走吧,我一会儿也得起来动动,总躺着,浑身更没劲儿了。”他见她进了厨房,耳边就是刀剁案板的多多声。
一会儿,她出来了,嘴里又说:“我来不及了,我走了。”他看着她走了,携着一股子浓浓的香气走了。“不知有什么活动,脸要抹得这么白。”他眼睛追着她的背影在想。
他又懒得想。闭上眼养养神儿吧。这张床上还能赖几天呀?
考古队倒可以拖两天再去,可那篇电视剧评论的稿子还没有收尾,不写完了怎么交差啊。晚上写吧,胡乱收个尾也要把它写出来,——幸好该表述的精彩观点都写出来了,不然,现在的脑子可是木木的。
给小棠写信吧。时间对一鹏来说,不是金子也是银子。掂了好些日子了,一忙起来又不得闲了。
他拖着软软的身子起来,坐在桌前写信。
告诉她:“我最近特别忙,也特别孤独寂寞。”告诉她自己正在忙帝陵勘测的事;忙《文物志》条目编修的事;忙应付各种约稿的事;忙写作计划的事。
他觉得自己很委屈,前几天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心里只念着她,奢想她能坐在自己身边看看他。
他告诉她:“就是我现在给你写信,也觉得很累,很累,十分疲倦。
我想轻松的休息,特别是能和你谈一谈。可我又太忙,太忙,只好拖着半病的身子干。我想,也许这几天忙过能轻松些,能抽出时间了吧。但我又不好预测。然而,我会常打电话给你的。”
一鹏的信,就摆在小棠的桌子上。她默默地读了好几遍了。轻轻的触摸着信纸,就像轻轻的触摸着一鹏的手。还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在竹园子约会的时候,她摸过那只厚实的手。
自从去年秋天和一鹏见面以后,小棠的情感世界就发生了变革。先是分裂了沉迷的师生之恋,当然,她还会帮他做事,只是心里设了界限。接下来,她的情感依托又做了历史的回归。
但她发现,一切似乎都变了,她好像再也回不到一年前的状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肖玉发现了她的变化。问:“怎么了?闷闷的不说话,像是我得罪了你。”她摇摇头,淡淡的笑道:“没怎么,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能说说吗?他是那样问。
当然不能,怎么说呀?跟你说田一鹏,你爱听?她默默地冲他笑笑,心里空落落的好失落。他似乎也有些惆怅。
和一鹏和好,似乎比发展她和一鹏之间的关系更重要。
因为,她的心能沉寂下来。当她的心真正沉寂下来的时候,她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在修正和肖玉关系的同时,要不要也修正一下和一鹏的关系呢?虽然和好了,但她愈来愈看不到他们的前景了,情感的春天还会出现吗?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如果她和这个男人之间不是情侣,那么,无尽的烦恼和忧愁不是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吗?做朋友,做知己,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情侣。
情感的涅槃,再生的过程很痛苦。她试着做,比如,她发誓不见他,比如,她少少的回信。
但,入了心的人怎么能说忘就忘,动了情的人怎么能说放就放。
她是人,憧憬爱情的小女人。失而复得的情感,捧在手里尚不知如何宝贝,又何以做得到亲手去碾碎它。
人世间,最简单的是情感,最复杂的还是情感。简单到茫茫人海中,回眸一瞥,你就会发现一生的追求;复杂到近在咫尺,目睹着朝思暮盼的他你却不敢言情。
去年的信,来得很勤。一鹏每月甚至每周的行踪,小棠都了如指掌。
她虽然不常回信,但她的心是静的,她的问候是恬淡而舒缓的。今年,过了春节,一鹏就没怎么来信,她想他是忙,也不便去信打搅他。三两个月没有他的信了,一来信怎么就病了。
为什么要很累很累?为什么拖着病身还要干?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病?为什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她想着就恨他,心里骂他,“蠢啊,猪! ”这个时候,她通常不叫他竹。“生命就那么不值钱? ”
他信里说:“躺在床上,心里只念着你。”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为他做不了,一杯水、一勺药、甚至一个微笑都不能给予他——而他在病床上那么期盼着自己——到底算自己什么人啊,她心里难过的好想哭。
他说:“十分疲倦。想轻松地休息,想见你一面,特别是能和你谈一谈。”如此简单的要求,与他来说是奢望。与她来说,也是奢望。
回他一封信吧。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到的。
她要写一封最温暖的信,暖着他。让他的病快快好起来。——她还是抑制不住心底里流荡出的爱,对这个男人。
一鹏接到小棠的信,高兴的要疯了。情绪一下子好起来。一整天,院子里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和小棠和好以来,她对他一直客气得很温情。但这种温情是在刻意地包裹着自己,他也很无奈。——谁让自己曾经那么伤害她,有温情已然不错了,要凿开厚厚的冰层,他不知又要历时多久,很有一些望冰兴叹了。
没承想,冰层正在慢慢融化,他从心底里喜出望外。
那封信,他已经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办公室的人都走了,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又从抽屉里面翻出来。信这样写道:
我亲爱的一鹏:
你好。在我爱你的沉迷之际,在我醉卧于你的怀抱之中,我没有想到要这样呼唤你,而今天,现在,此时此刻,我却情不自禁地想这样唤你一声,亲爱的,你能听到吗?
自去年秋天分手以后,我暗自发誓,不再见你。大概是我情伤过多的缘故,或许我们感情的秋天到了,该抽身退步了吧。读辛弃疾词颇有感触“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你既然无力带将愁去,就让它随风飘荡吧。
一年过去了,春心几度。伤感少了,泪也少了,悟出不衰的乃是人间友情。你我恰是在爱之上又揉进了这种不衰的东西。
尽管我曾经决定不再理你。但你的形象依然美好地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总是自觉不自觉的以为,有那么一个地方已成为我情感的根据地,是我爱与自由的稳妥后方。是我隐蔽起来的乐园。
那里的一切我可伸手复得。但因为我把它视为神圣,我的手便不敢随便的抬起。
我固执的相信,那里的一切应该是属于我的,(尽管事实上不是)因为,我爱它,那样热烈而真挚的爱过它。
仅靠这一点,我便盲目相信,我付出的情感和爱会得到一个人的认可。因为,我和这个人是世界上最相互了解、相互友好的一对朋友。一鹏,你说是吗?
小棠 即日
在最初情迷小棠的时候,或许他没有想到后来。一阵心猿意马,一阵意乱情迷,膨胀的热血,跳动的心悸,一阵阵的他就陷了进去。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小棠也陷了进去,而且是深深地陷了进去。
有一天,当他觉得他还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小棠了。
他爱上她,也让她爱上了自己。而接下来呢,迷茫,无助,犹豫,等待。他把她带入一片荒原,见不到绿洲的荒原。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两个人的脚步滞在路上。
后来,他发现让他在这段情感中还顾及着责任的那个叫老婆的女人,并不珍视这份责任,她的红杏出墙重重挫伤了他的自尊以及肩扛的责任。
他甚至不十分恨她,天意吧,他为自己以往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道德的枷锁似乎不再紧紧掐着他。
但这个时候,他朝思暮想的小棠却在疏远他,她的忧伤、她的淡然、她有意无意的撤退,成了他郁结在胸中的一段解不开的愁肠。
现在,他又看到了希望。
他的小棠并没有走远,虞美人风筝在空中飘荡,呵!风筝线原来还握在自己手中。
傍晚,继母把信递给她的时候,说:“瞧瞧,我们小棠的信还真不少。”她笑着说:“人缘好嘛。”昨天柳力军医的信也是继母接到的。
她不愿意这样,可也没办法,邮递员有的时候犯懒,会把报纸和信放到居委会,也是居委会的大爷大妈们要把这条街上订的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的报刊预先浏览一下的缘故。
这样一来,信和报纸,只有在家里没人的情况下,会被大妈们投放在信箱里。通常状况下,摁门铃,直接送进来。
继母以为她交上了男朋友,又奇怪来源不一,这样也好,迷雾弹的作用。她分辨说:“没有没有,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饭桌上,吃着饭,父亲突然问她:“知道田一鹏最近在干吗?”她的心紧缩了一下,忙若无其事的笑道:“没干什么。对,在勘探什么帝陵遗址。”她飘了继母一眼,说:“刚才还收到他一封信,还没顾得看,我拿过来您看看。”不如说出来,到让他们乱猜。她在想。
父亲摆摆手,呷了一口葡萄酒,问田一鹏最近都写什么了?小棠忙顺着杆踩咕一鹏,说:“写了本历史长篇,瞎显摆,每次来信都是吹牛在刊物上发什么稿子了,大概不好意思跟您说,间接让我转告您吧。”
父亲听了笑笑,说他还是:“很知道上进。”小棠该学学。
她放下汤勺看着父亲,说:“学他?利禄熏心!”唐教授听了女儿的话,倒袒护起自己的学生来:“唉,男人,总要在社会上立足。”继母也跟着说:“男人求功名也不是坏事。”小棠听了默默无语。
吃过饭,收拾了厨房,小棠就回到自己房间来。急忙拆看一鹏的信。他的称呼让她心跳不已,想方才父亲要真是说:“拿过来看看。”可就瞎菜了。一鹏这样写道:
我亲爱的小小棠:
你简直想象不出我接到你的来信,会有多么高兴!
几年来,郁结在胸中的一段愁肠,今日方得开始化解。因为我深深知道,许多过错是我自己铸成的,很是伤了你的心。而且有些事是无法辩白的。
而此时,我才悟到,在咱们的心灵深处,互相装着对方,只要把那扇扉门敞开,一切误解乃至伤害都会冰释。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盼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我的小小棠不会忌恨我的。
我检查了一下我的感情系统,尽管支离破碎,但那属爱的闪光处,是向着你的,那是真正发自感情的、而且是在没有低级**、知道很难再复圆的情况下发生的。
也许,这也符合了那个规律:当一件东西,只有你失去了,才明白它的珍贵价值。这对于人的友情和爱情也是适用的。
我多次想过,再也不会得到你的友情和爱恋了,一到这时,心情就无比沉痛,坠入痛苦的冰窖。
后来,我又想,哪怕退而求其次,保持个朋友关系,隔段时间能通通信、或见上一面,就是一种慰藉。
前封信发出后,怕你又不睬我。在这种忧虑下,接到你的信,我欣喜若狂。
我这个人,参与社会久矣,接触各种男男女女多矣,真心诚心对待我的,实在寥寥。而你,在我数度伤害过你自尊和情感的情况下,还如此待我,真不知让我何以为报。
我只是想,我尽我可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会毫不犹豫地做到什么程度。近几年来,我未曾想过,该为我爱的人牺牲点儿什么。现在,我只想能为你做出点儿牺牲,那将使我的心灵获得些满足和平静。
有人比喻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或情感历程,就像小飞虫,绕个圈子又飞回原处。
也许,我也是这样。但和重复不同,那是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在发生作用,是高一层次的重复。愿我们之间再无外界因素的干扰,只有心灵的相通和肝胆相照。感情聚拢在一起时,那会开出艳丽的花,是很美的。
我还有无数的话要说,有许多的事要和你谈。先不说了,让我们多体会一些两颗心经历了万千曲折重新靠近的滋味儿吧。致
礼
经常思念你的鹏 既日
真诚而炙热的语言,穿肠而过。热热地熨烫着小棠的心结。一生得一知己足矣。但她知道,男人嘴里说的,容易。做的,就不容易。
她坐在桌前,触摸着一鹏的来信,默默的对他说:“一鹏,你说,你肯为我做出牺牲,是真的吗?那我想要你为我牺牲家庭,你能做到吗?”台灯下笼着柔柔的光,照着一鹏棱角分明的字迹,无言地对视着她,她替他摇了摇头,知道那是一道很难很难的题。
她这样想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深怨他。她不那样想了,她把他看成,是她书房里的油画,是她卧榻上的抱枕。是她餐桌上的咖啡,是她首饰盒里的珠子。是梦是向往是希冀是全部。
他可以是她意念中的一切,当然,虚虚的,很飘渺。她不用再像几年前那样查字典了,深深体会了他就是她的‘思想情人’。
这个用生命去爱的女子,她的生命在意念的主宰下忧伤而可怜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