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尤寐又被抓回山村,那个婆婆和冯哣是一伙的,这一次,她被关进脏兮兮的猪圈,那个好心的阿哑走过来:“姑娘,多活一天就有希望,你把它吃了吧,吃了才有力气。”
所以,她现在半死不活的。
今天除夕,她没床睡觉,她与一堆吸油者住在一起,她好不容易守到楼下的油贩子外出采购生活用品,阿哑从钻头缝里给她递来一只旧笔芯和几张皱巴巴的黄纸,她缩向一个角落,她把黄纸铺到手掌上,一点一点摊平,想写下遗书。
她捏着笔芯,轻轻甩了甩,滑在手指头处,总算能写了,她犹豫着,迟疑着,她回头,小心翼翼地瞄一眼每个角落的人,又看了看铁门,确保无人发觉她,她终于落下第一个字。
角落中病症发作的人,他们的肘部、小臂、手背、小腿都有显眼的注射针眼,针眼被感染,犯肿、溃疡。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老神像和散落四处的坏了的烫盆。她的胳膊上也全是乌黑的针孔,密密麻麻,她拉过破袖遮盖着,想把自己包严实。
那张黄纸沾在她的掌上,她挨着最偏僻的墙角,她半跪着,落于黄纸上是最小最小的字,很难分辨。
"姐姐,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想了想,写着:"我没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形下给你写信。春节到来了,真想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姐姐,你院子里的丁香花,我还没有浇水,根部就要烂掉了,姐姐,我们姥姥的东西,我没有保管好,姐姐,我没有保护好你,还连累了你,你拼命地接工作,一定是为了让我更好的生活,姐姐,你要原谅我,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如果不多想想他,我怕自己活不下去……我不多想想他…我简直没法活下去……”
尤寐抬眸,看着发霉的窗户,锈迹斑斑的铁门后,她想起了霍中浚的脸庞,那么生动的一张脸孔,她原来记得那样清楚,宋平旌说霍中浚什么都知道,却要看她的笑话,他说的不对,霍中浚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他是不忍心她面对真相,想把一切掩过去。那个一米八几的身高,总是穿着黑色衬衫,还有那双黑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满嘴冷语,身影这么高傲的男人。那次,他们在休息室里,他替她拉拉衣服的链子,他攥着她的手腕,他想亲吻她,她其实也想吻他,她怕他事后取笑她。后来,两人第一次散步,他为她赶走恶犬带来的恐惧,那只黑乎乎的大恶犬套拉着脑袋,模样真吓人,她小时候差点被狗咬过,任凭她拼命挣扎,那条流浪狗还是扑上来,咬她的腿脖子,她怕啊,那一夜幸亏有他,她都没来得及对他道一声谢。姐姐,他帮我把按揭款付清了,我存了一张副卡,想按时还他钱,我知道他不会收,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他看轻我,想让他记着我。他问过我,喜欢马,还是喜欢草,我喜欢那些东西做什么,都来不及喜欢你。他知道我怕狗,还专门买一条狗吓我,想我克服恐惧,我明白得太迟了。他让我摸狗毛,那狗为表示对他的忠诚,对我恭顺地摇尾巴,讨我欢心。我从小到大就害怕的,哪有人教我克服恐犬症。他陪着我走夜路,我很安心,我们在夜街上走来走去,我当时就想,他能不能记住我的气味,我每次见他都刻意喷了香水,我想要他记住我身上的味道。
她一边想着,一边写着,写到这里,擦了一把鼻涕,还打了两个喷嚏。
她继续写着:“那天生日宴,他送喝醉的我回家,他送我到家,还站在楼下,他顶着大冷天守了我那么久,我想喊他上来,他怎么不回去呢!我想,他的眼睛都冻通红了吧,还不穿雪地靴,冬夜天冷,又不是开玩笑的。我冻起来的时候,双手冻疮,又痒又难受,我那么怕冷,我却没有把他叫上来。”
她擦了眼角的泪,继续写着:“我来说点高兴地事情,我怕以后没有机会跟你说了。那次,我们夜宿山间小店,他撕自己的领带补我的脚伤,我心里又热又乐的,他怎么那么细心,细心到摧我流泪,现在好想他马上把自己送到我的跟前。姐姐,我好想,好想,好想他,那天夜里,我和他分手,天知道,我有多痛。”
尤寐继续写着:“这里偶尔有几颗流星滑过,那是飞机上的航行灯,我就把它当作流星吧,它那么显眼,就像期待我对着它许愿。我想下世的一个春节,下一个春节…我能和他在一起…”
她写着,写着,又打了一个喷嚏,擦了一把鼻涕水,干唇皱皱,得了唇炎。
她抬头看向外面阴冷阴冷的夜空,这儿每一处的空气都不动。她曾扒在窗子上面,看过的,这是一个野村子,那些村房顶都是石头搭起来的,人烟少,树木枯,柴堆旁边拴着白野犬。
尤寐垂眸,又轻轻甩了甩笔芯,继续揸笔写道:"姐姐,这两天我又挨了几场鞭子的毒打,油贩子拖着我的卷发,就像抓着拖把一样,他们将我拖到房间里,给我注射药剂,我胡乱挣扎,他们就抽出裤腰的皮带鞭打我,男人的皮带还能这样折磨女人的皮肤啊。他们逼我吃那些怪食品,我小心翼翼地抵抗着,油贩子揸开五指,对我又是一顿打。有一次,那头目将我的脸当作桌子来玩,他把好多精油垒在我的脸上,我轻轻晃动脸颊,他随手就开始收拾我,他撕开一袋又一袋的精油,就往我的鼻孔里灌下去。他们相互耍笑吃了精油就抽搐发作的人,他们随手就把美元钞票涮上高纯度的精油当成饲料喂给我们吃,不吃就受打,随手捞到称手的铁铲就打人,下手真重,让人动不动就流鼻血。那干净的水,干净的食物,真让人怀念,就连晚上睡觉的地上都冒出老鼠,它半夜跳过我的脚,我不敢睡觉。药油发作,我想吸,想吸,想吸,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吸成骷髅样。前天,那八个月的染精油的小娃娃被他们当作垃圾一样的丢出楼。我还看见他们耍抢,跟我们中际一样的玩具枪,他们佩戴的枪支好多子弹。这儿没人受得住!没人受得住!”
她抬手抓了抓发痒的脖子,揉了揉凹陷的眼睛,想到瀛洲,有很多他们相爱的痕迹,有牛蛙店,有来宝,有飞镖盘,还有他们散步过的街灯。那一回,她在一家饰品店里看见一对袖扣,那跟他眉钉一样的袖扣,价格很贵,她却买了母贝捧花棒。因为她没买袖扣,所以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一只驴来,箭一样地蹿倒她,那时,她第一反应,害怕见不到他的面,直到后来,她站起身来,她想逮住它,把它拖到他的面前,让他为自己出气。他以为她不知道,他把眉钉送到她的耳边,却被她弄丢了。她眼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想起那次,他带她去红螺海别墅吃意大利餐后,他替她穿上浅杏色的毛呢外套,他总是那么温柔地关怀着她,那一段时光多么快乐呀!把偷拍你颁奖的照片,留下来,我就够了,够了。”
周围冻得的她冷得咳咳咳……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儿……她把信写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写到天亮。她知道没人能带她离开这儿,这儿的人都只有一个结局。她饿得要命,难受得没法说。眼泪流干了,油贩子的子弹烙在她的右手里,油贩子曾拿棒槌打她的脑袋,她昏迷过好几次,能醒来已是幸。她不指望未来……只想了结生命……下辈子她不要来人间了,只来人间一趟,只来人间一趟就够了。她把那张写满字的黄纸折成一艘纸船,她想了想,把纸船藏进砖块里。
她那该死的病症又发作了,一抽一抽地走咬着她,她昏沉前的半秒,还想着他。
那天大雨滂沱,阿哑说冯哣的死对头打过来,尤寐亲见一场枪战,腹背受弹,子弹上膛,浓烟滚滚。
阿哑说:“你快跑,别管我,你沿着这条路到前方的岔口,一直往前跑就行了。”
阿哑说:“快走,我走不了,我成瘾了,戒不掉了。”
尤寐:“我们一起走。”
阿哑说:“一起走,谁也走不了,你快走啊。”
阿哑在角落里推她,让她逃,拼命推她,命她快逃,她转身时,看见阿哑中了子弹,还有一颗子弹蹿向她,尤寐停不下来,扁平足下,寸草磨擦,脚后跟肿起来。她睁大眼睛,风沙挨吹,疯狂地跑。
“尤寐……尤寐………”
她的错觉吗?她听到他的声音?
大雨滂沱地驮在她的背上,拖着她的脚步,拓在她的肩头,那想将她重重地摔上一摔。连续不断的雨也想摧折她,她眼缝徒然硬起来,倘使命运非要与她为难,倘使命运不给她活路,倘使命运叫她浑睡山崖,这种刁难,她够呛了。
前方野崖,雨潮猛裹。她还能逃哪儿去,她跑到崖边,伸出双手,掌面试雨,破烂的衣襟拎不出一块好布,她坐在崖边,抚净自己的脸庞,任凭雨水冲体,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寒颤,面颊挂着雨帘,雨帘顺下,将她包围起来,她轻轻地拍了拍衣服,拧着袖子的雨沫,做着准备的,她望着深渊,深不见底,却比她的身后可怕,她用力呼吸,慢慢起身,试着微笑,向前一步,平静走去,一步一步,踢下小石,飞速地落,石头坠渊。
她站在崖沿,抬一下脚,身体一阵一阵发软,却不能继续迟疑了,渊底有没有生路,她不知道,身后却是绝路。
人间无处能避难……
没有人在意我是不是处在痛苦之中,我出生就只配看得到美好和热闹吗?我抓不住美好,我离它很远,只能离它很远,难道我就要被抛弃。
不。
我永不低头,永不哈腰!
我不信命,我凭什么甘受不幸,我要活,就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