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岑队,来,坐这儿。”宋应殷勤地脱下夹克,铺在一个石墩子上,狗狗祟祟地观察着岑霖的表情。
五分钟前。
岑霖一直维持着盘在宋应身上,死扣防毒面具的姿势。
二人的喘息交织,如同洪流和小溪对冲,震动通过背部传导,血和汗滑腻地渗于布料。
“岑队,我好了。”宋应闷闷的声音忽然从面具下传出。岑霖双腿落地,绕到宋应面前,缓缓地掀开了面具。
宋应脸上全是血汗,短短的发茬更显刺。他眼底猩红未退,却可怜兮兮地盯着岑霖。
明明宋应高了二十厘米,硬生生做出了一幅二哈认错的姿态。岑霖轻轻叹了口气,不嫌弃,伸手帮他抹掉高挺鼻背上的汗珠。
宋应盯着岑霖,岑霖不看他,专心地一点点帮他擦净面庞。
宋应忍不住问道:“你不问我些什么?”
岑霖一言不发,半晌后道:“闭眼。”宋应听话地闭上眼,感到岑霖纤长的指节擦过自己的眉骨,眉心,来到眼周。
宋应的骨相深邃,眼窝凹得深难擦,血液流进眼睛之感又难受,于是岑霖在那处停留了很久。
此时正值中午,烈阳高悬,剧烈的日光透过眼皮,赤红与先前宋应魇觉中的血色不谋而合。
但岑霖的指尖按着挡着,便是一片乌黑,令宋应想到岑霖的瞳孔,看上去冰冷锐利,实则晕着柔和的光圈。正如此刻,岑霖的行为……
“砰”的一声枪响,宋应抱着岑霖侧身一躲。
是哪个不长眼的傻人来打破我俩的温、馨、时、刻?!
原来,有个士兵装死倒地,趁宋岑二人放松警惕时,开出一枪射空后,妄图转身逃跑。
宋应如同猎犬捉老鼠,汪地猛扑上去,将那个破坏气氛的罪魁祸首就地擒拿。
宋应一把扯下士兵的面具露出脸,冲岑霖邀功道:“就是这人!太过分了!破坏我俩感情!”
岑霖眯着眼,眉头微微蹙着。宋应心里一跳,难道我又过于暴力了吗?
只见岑霖摘下自己的黑色覆面,缓缓道:“陆天?”被宋应压着的士兵也诧异道:“岑霖?”
·
时间回到现在。
屋子里还充满了液体雾气,三人便找了一处通风好的路边,随意地坐下。
宋应毫无形象地在土路上一蹲,又猛得弹起来,寻到凸出得石墩子,眼巴巴得等着岑霖坐过来。
岑霖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走来:“石墩子没长嘴,我不多问了。”
宋应知道,这是不会追究他吸入雾气后异常行为的意思。于是,宋岑和陆天,三人围坐成一圈,在土路上面面相觑。
陆天还心有余悸,不太敢开口说话;岑霖又是个社交黑洞,真诚和冷淡间没有缓冲地带。
眼见岑霖又要以叙旧开场,宋应赶紧插话道:“那个谁,陆小天,你四年前在军部工作吗?”
陆天纠正道:“我叫陆天。”宋应说:“细节不重要。陆小天,四年前的特大兽潮有消息吗?”
陆天不明白,为何刚才嗜血的男人转眼间就能吊儿郎当地提问。他只敢面向岑霖,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太清楚,当时派去的士兵里没有我。”
宋应掰着他的肩膀转向自己,咧嘴一笑:“怕什么,看着我。当时派了哪些士兵去?”
陆天双手使劲揪着头发:“我也不太记得了!”
宋应“啪”得响亮一拍手:“这个话题,过!”
正当陆天以为宋应大发慈悲饶了他时,宋应猛地凑近他,脸正对脸,野兽般有力的呼吸冲在陆天脸上。
宋应笑容更大:“陆小天,小岑队的前同事,不配合,嗯?”
他皮肤是健康的略黑,而正对着陆天的,有其它两样明亮的东西,一个是宋应咧嘴时露出的两排阴森森的白牙;另一个是闪着金属寒光的锋利刀刃。
那刀愉快地架在陆天的颈动脉处,宋应开啤酒似的,把本用来对付他们的喷枪后罐打开,液体雾气直冲陆天鼻腔。
宋应真诚地提醒道:“液体雾气好像能削弱能力者的恢复力,这一刀下去你就得交代了。”
“交代”,指言语交代,或者指死人。好渊博的用词水准,强到陆天颤抖着哭了。
他慌乱地看了岑霖一眼,见他没有阻止之意,只得哭道:“我说!别杀我!我都说!”
岑霖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他不清楚是雾气影响太深远,还是宋应放飞自我暴露本性了,这种土匪作派令他实在无奈。
宋应高兴地打了个响指:“沟通顺利!那么,陆小天,四年前的兽潮……?”
陆天说:“入侵集中在外圈东部工业区!”宋应说:“哦。”
陆天又道:“那年械怪领主特多特强,可能还有多兽群合并的兽王!”宋应说:“嗯。”
陆天绞尽脑汁:“派遣了大量军部人员,我记得有猎械三队,五队,十二队,十七队!”宋应说:“嗯哼。”
陆天视死如归:“没了,想不出了!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更多了!”宋应说:“好嘞。”
陆天估计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末世的牙膏广告了。只见宋应龇着一口大白牙,握着闪着寒光的刀,又一次凑近了他:“真没有了?”
陆天眼睛一闭,仰天长啸:“还有!”
岑霖早就走了过来,宋应自发当了人肉垫子。陆天垂着头,以手掩面,闷闷道:“那次,防护罩的东面方向好像破了,有械怪进到内圈来了。”
岑霖一凛:“防护罩破了?”
陆天失魂落魄:“我不小心偷听到的。上面把消息封了,一直没对外说,要是让人知道我泄密了,估计我会被暗杀的。”
宋应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子,没人会来暗杀,你能活很久。”
其实他的安慰敷衍极了,但浮夸的动作是最好的掩饰。就在陆天讲出这条消息的一刹那,宋应全身肌肉反射性地猛然绷紧。
先前战斗时的眼底血丝褪去很慢,一瞬激动再次引爆,血色即将漫上宋应雾霾灰的瞳孔。他的大臂肌肉抽动,是典型的自发亢奋症状。
像是高兴,为向久久探寻的目标踏出一小步而高兴,但余下的情绪全是爆裂的休眠火山。
岑霖一言不发地沉思,突然,听到宋应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小岑队,为什么你觉得是防护罩破了?”
虽然不明显,但宋应一向隐隐回避,不讲述自己对基地事物和械怪的猜测。
岑霖有些诧异,扭头看了一眼宋应,随后问陆天:“你偷听到上面的原话是?”
陆天答道:“有械怪进入内圈了啊,咋了?”
岑霖说:“没事。”
那个几天前对蠕虫领主的古怪猜想,再次浮现在岑霖脑中:“我觉得这条蠕虫领主在刻意地装作蠕虫领主。”;“它是人?我瞎说。”
有无可能防护罩根本没破,械怪直接出现在了内圈?
这值得岑霖深思,但宋应还有一筐问题,于是岑霖听见,他紧接着提问陆天:“据说四年前,一大批士兵被流放到外圈,是那些参与了特大兽潮的人吗?”
陆天点头:“应该是的。”
宋应继续问:“他们表现得很怕械怪?”
陆天答道:“是的,完全不像士兵。”
宋应拳头握紧又松开,紧又松,随意玩似的,不经意问道:“他们很怕义肢人吗?”“好像怕吧。”
宋应若有所思地鼓了鼓后牙槽,话锋一转,挑眉道:“你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模糊,但宋应强压仍在,陆天便一股脑地知无不言:“三年前,我和岑霖在军部的头儿是个暴走族,叫施向吉。他害得人多了,军部就要求他出任务时录视频资料自证清白。结果他录着视频,跟玩儿似的,让队员去械怪堆里,一枪一枪打队员的关节。
岑霖和另一个人去举报。施向吉和内圈上层有关系,开个玩笑说自己是为了帮队员,但那些队员太差,自己不小心撞上子弹,结果这事儿就算完了。他还给自己封了个‘尸相机’的美称。”
宋应总算知道,岑霖为何那么厌恶前队长了。他捧哏般义愤填膺道:“畜生!不说他了,说重点。”
陆天说:“施向吉把举报人害死了,还想害岑霖没成功,被岑霖反杀了,然后我们就解脱啦。”
岑霖抱臂站立着,似一柄笔直削薄的利剑。他蹙起眉,问道:“你现在也算军部的人吗?”
陆天无奈地拔着头发:“算啊,但和流放到外圈没差多少,毕竟是被派到流放区的士兵啊,想回内圈都不行。”
当年岑霖确实强得卓越,不久便晋升到了指挥官,后来忙于自己的队伍,没再时刻关注前同事。
岑霖问:“是因为我连累你们吗?”陆天是岑霖反杀那次同一队的队员,上级没为难岑霖,但保不准暗地里迫害其他人。
陆天忽然开朗,瞪着眼睛大咧道:“哪有?要不是施向吉没了,我天天提心吊胆,说不定还得早早被他折腾死。”
他长嘘一声:“就是当个流放区士兵挺寂寞的,也没法回去看家人,要不岑霖你去替我看看吧。”
不等岑霖答应,他再次激昂起来,快得像人物切换:“你们问完问题,一会儿就要走了吧?我能抱抱你吗?”
两人在宋应阴测测的目光下抱在一起。陆天像幼童般,将头窝在岑霖瘦削肩上:“岑霖,我一直很感激你。你救了我,你是我的天使。”
岑霖轻轻地拍他后脑勺:“好好活着。如果可以,少干点今天这样的事。”
·
宋岑二人沿着黄土直路返回,隔了些距离,宋应在前,岑霖在后,他走得比平常慢。
风吹起尘埃,在正午烈日下朦着虚光,身后是倒了一地的人,血气散得不明显了,陆天站着目送他们离开。
“咔哒”是枪上膛的声音,岑霖肌肉反射性转身。
“别动!”陆天的声音响起。他脸涨红,激动得不正常,手中握着一把形态颇大的枪,帕金森似的瞄准岑霖,“我知道你厉害,但这子弹上涂满了液体。哦呵呵,你们还不知道这液体具体叫什么吧,没人告诉你们吧,我们管这叫‘猩红狗链’,哈哈哈!岑霖,子弹射中你,射中内脏,你就死啦!”
岑霖面无表情:“陆天,为什么?”
陆天神神叨叨:“狗,我们都是狗!流放区士兵,狗也不想当!哈哈,岑霖,施向吉还活着,就在义铁之城里头呢!他讨厌你,我杀了你,提着你的尸体去见他,我就能回内圈了吧!哈哈!”
他看上去真的很高兴,手指抽搐不停。岑霖来不及惊讶前队长没死,只见陆天扣在扳机上的指尖猛然发力,作势下压!
电光火石间,岑霖如同瞬移,出现在陆天面前,死死握住枪柄,倒转向他:“停下!”
这是标准的防御姿态,岑霖做得完美,一般情况下,对面的歹徒会束手就擒。
但岑霖却瞳孔放大,露出堪称惊恐的表情,厉声呵道:“陆天,停下!”
陆天带着他的指尖下压,那枪管正对着陆天本人的心脏。岑霖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大得挣脱不开。
其实过程是很快的,一秒不到,坚定又决绝,血花贯穿着绽放。
宋应距离远,但他早早抄起一把枪瞄准。若陆天要对岑霖不利,宋应敢保证,他的子弹会先打废陆天的手。只是,现在这个发展令人迷惑。
岑霖与陆天面对面,陆天脸上的神经质潮水般褪去,露出了释然的海滩:“岑霖,谢谢你送我解脱。”
岑霖无助地摇头:“回去内圈,一起去看爸妈。”他这样子真是太少见了,陆天新奇地看着。
他毕竟是能力者,苟延残喘的时间长。陆天叹了口气:“我来这儿的后年,我爸妈在内圈生病,病很重很难治,我没办法回去,都死啦。”
岑霖的睫毛挂上了水汽,颤巍巍。
陆天说:“刚刚我疯了,我想打死你,但我觉得我永远扣不下扳机,你信吗?”
岑霖点点头。
陆天问他:“岑霖,你说我能马上见到爸妈吗?”
岑霖闭上眼,将垂着的泪珠裹回眼眶,眸子里就含了一片温柔的湖。他还是努力笑了,看着陆天,想着前些天看的书:“现在是正午,等晚上月亮出来了,你爸妈在那儿等你。”
陆天也笑了:“那我先睡一觉。”
然后,岑霖没去扶他,不强迫他站着,任由陆天在心脏停跳后,平静地后躺在路边的草坪上,仿佛在睡午觉。
宋应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上前打扰。
在他眼中,岑霖轻飘飘的,金色阳光像是能穿透他瘦削的身躯照向地面,浅淡的影子形状模糊,快要融化在太阳光中。
这次只落了一滴水珠,顺着清瘦的下颌落下,“啪哒”一声,很快被蒸干。
其实,宋应本想趁岑霖不注意,再绕回去往那义肢青年身上鞭尸的。但小岑队成长太快,宋应自觉不该太幼稚。
他走过去,打横抱起岑霖:“走了,回家了。”
“家?”
“我在的地方就算。好吧,临时的总行了?”
……
此时是末世2174年10月29日正午。
一天前,末世2174年10月28日,兽潮未按预测出现。
三天后,末世2174年11月1日0时准点,锈雨季将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