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和玄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柳絮平日里要兼顾国子监的学业,玄机不常礼乐坊。柳絮由是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刻,只可惜在音乐方面,他实在没有天赋,苦练了数月,也没什么长进。
一来二去,便也不好意思经常去礼乐坊。
“最近很忙吗?好些时候没见到你了。”玄机踱步到柳絮身边,反手关上门,才悠悠地引柳絮坐在软垫上。
柳絮含糊道:“是有点。”
柳絮不细说,玄机也不多问,相识数月,二人对彼此的了解也只浮于表面,家世身份则一概不知。
“今日想学什么?学新的曲子,还是继续学《怀香弄玉》?”
古琴还没拿出来,案桌上空空。柳絮想了想,道:“想听你弹。”
玄机笑道:“怎么?这么快便学腻了?”
柳絮双手撑着下巴,眨了眨眼,也不作解释。
玄机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今日闲暇,柳絮爱听,他就弹。
“这也是你作的曲子吗?”柳絮问。
“你的耳朵倒是尖。”
柳絮凑近了些,“玄机先生,你是宫廷乐师吗?”
玄机回答得很快,“不是。”
柳絮放下心来,既然不是,那日后也不必再宫中相见,柳絮也不必用兰绪明的身份。
“怎么了?”玄机抬眸。
“没什么。”柳絮信口胡诌,“先生这么好的技艺,不做宫廷乐师可惜了。”
玄机笑了几声,“有何可惜?高山流水,知己难遇,伯牙若是不见钟子期,那才可惜。”
柳絮心头微动,明明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忽地对这段情谊有了实感。
他想,他未必是真的喜欢弹琴,只是欣赏玄机而已。
*
鹊京日渐转凉,眼见着夏日已至末尾,皇上携宫眷从避暑山庄回了京。
柳絮奉召进宫觐见,回到府中,太子请他到福鼎楼一聚。
这回的宴请安排在晚间,比柳絮和沈元望初次见面时不同,排场很大,提前清了场,没有闲杂人等,因此也不显得拥挤吵闹。
说是为沈元望接风洗尘。
若是消息再灵通些,便能推测出是皇上将年初东宫宫人那事揭了过去,太子重获圣宠。
前世柳絮随着兰绪明见识过,左不过是京城公子哥的消遣娱乐,台上歌舞升平,台下击鼓传花作诗,好不热闹。
柳絮提前到了场,周围都是生面孔,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只是旁人问起,这才接几句话,知晓了他的身份,一个二个又是讳莫如深的模样。
不消多说,柳絮也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太子殿下为何还邀了南虞的质子来?
柳絮其实也不大明白,他和沈元望这一世只有几面之缘,几乎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大抵是沈元望生性如此,张扬惯了,该结交的不该结交的,全都结交了个遍,也难怪大意轻敌,放走了兰绪明。
柳絮脑海里的思绪不停,门口却是热闹了起来,人群三三两两站起身,他也跟着起身。
雅间的纱帘被人拿扇子掀开一角,走进来一位身量高挑的男子,他身着绛紫色交领长衫常服,朝在座的所有人微微点头。
众人齐道:“太子殿下。”
原是太子沈元望到了。
“今日诸位尽情吃,尽情喝,美酒管够,美人如云。”
众人客客气气道谢,气氛一片祥和。
沈元望掠过众人上座,路过柳絮时用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柳絮不明就里,从位上下来,跟在沈元望身后。
“太子殿下,有何指示?”
沈元望身边的随从拉开主位的座椅,他从容不迫地坐上去,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空位,“兰公子就坐在这儿吧。”
柳絮低眉坐下,偶尔感受到从筵席上别处投来的目光,或讶异,或嫉恨,他神色自若,仿佛对什么都无知无觉。
飞花令还未开始,只听得席间众人说话的声音,无一不恭维沈元望,似是连丝竹管弦之音都盖过了。
沈元望对此无动于衷,只笑着听。
他转过头,忽然对柳絮道:“周堂欢今儿个没来。”
柳絮凝眸,想到了前世,逢太子设宴,总是有周堂欢的身影,所以他每次都不大愿意随兰绪明一起去,兰绪明问他,“太子往质子府中送美人,倘若你不在,我如何推脱?”柳絮这才不情不愿地动身。
“许是身子还没恢复好?”
“他听说你来,便吓得不肯来了。”沈元望似笑非笑,“你们之间可曾有过龃龉?”
柳絮心中一凛,周堂欢将落水的原因告知沈元望了?
他将话语在脑中过了几圈,最后勉强一笑,“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太子说。”
“周堂欢难堪大用,留在身边逗个趣罢了,居然对你大言不惭,说那般龌龊的话,也算是罪有应得。”
柳絮有些茫然,“罪有应得?”
沈元望细细呷酒,抬头笑道:“你不是已经派人把他堵在巷子里狠狠揍过一顿?如何,这下可是出了恶气?”
沈元望所言,柳絮全无所闻。不过,经他这样一提醒,柳絮想到了那日在国子监,裴放同他说的话——
“这么件小事,哪用得着你大费周章。直接跟我说,我找机会敲他闷棍便是。”
裴放做的?还是以柳絮的名义?
沈元望还等着他的反应,柳絮这时不便将裴放推出来。瑞王和太子之间的派系争斗错综复杂,他的背景得要越干净越好。
柳絮倏地一笑,“是。”
沈元望举杯,轻轻碰了碰柳絮的杯子,“好,有骨气。”
柳絮也举起酒杯,他原不想喝的,沈元望都这般做了,也只得像先前那样喝了一小口。
这酒比葡萄酒还要烈,柳絮被辣得当即熏出了眼泪,半张脸埋在袖子里轻咳。
“这酒不合胃口?”
柳絮眼尾红红的,“有点……呛人。”
沈元望道:“那便换盏清酒来,一会儿玩飞花令,答不上来不罚酒可不是规矩。”
柳絮“啊?”了一声,“我也要参加吗?”
沈元望摆出一副“那是当然”的神情,“怎好让你一个人枯坐在一旁呢?”
柳絮低头不语。
他倒是想。
柳絮面前的酒壶被换下,沈元望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侧脸道:“兰公子进京那么久,身边怎么也没个可心人伴着?”
该来的还是来了。
柳絮和兰绪明不同,他只身一人来到鹊京,没有相伴多年的侍从,也没有交心的蓝颜,看似没有任何人是他的软肋。
沈元望这是想挑一挑他的软肋呢。
柳絮顿了一下,苦笑道:“没有也好,否则跟了我,不知要受多少冷眼。”
他说这话多少有些真情流露,他在鹊京过得越好,就越忍不住拿现在的日子和前世作比。兰绪明都敢起兵了,怎会是怯懦的性子?不过是见他受欺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为他出头罢了。
什么软肋,也只是做给他人看而已。
沈元望是北昭养尊处优的太子,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质子的处境,他打开扇子扇了扇,“即便孤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今日之后,也无人敢明火执仗地让你难堪。”
柳絮抬眸,半晌笑道:“那便多谢太子殿下今日赐座了。”
沈元望这是在告诉柳絮,他握在手中的权力,就算是随手之举,也足以让人趋之若鹜地解读、讨好。
现在,受这滔天的权势照拂的,也有柳絮一份。
沈元望道:“兰公子聪慧。”
众人说说笑笑,筵席上的珍馐更迭过几遍,没人动筷子,一人向沈元望提议,“太子殿下,不如现在开始飞花令?”
沈元望淡淡地点点头,当是准了。
鹊京最不缺的就是文人,柳絮接不上诗词歌赋,他也不浪费时间,拿起酒杯就一口喝下,以至后来轮到他,众人便笑着看他喝。
因着沈元望的缘故,柳絮喝下一杯,就有人道好。
“兰公子好酒量!”
柳絮不爱喝酒,酒量也算不得好,只是不上脸,也不耍酒疯,只沉默寡言地坐着,一点儿也不像醉了的模样。
他这一夜不知喝了多少,出来时整个人绵软无力,梁休连搀带抱,才不至于摔了去。
方走出雅间几步路,沈元望迎面走了过来,梁休躬身行礼,又怕柳絮从他身上跌下来,这个礼行得也不伦不类。
“参加太子殿下。”
“免礼。”沈元望来到柳絮面前,问道,“兰公子今日可玩尽兴了?”
柳絮抬起头,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只是眼尾飞上一抹绯色,看着睡眼惺忪的。
他心中绷着一根弦,醉了也不敢完全松懈,分不清对方是谁,也知道对方说的“兰公子”不是兰绪明。
除此之外,别处却“酒后吐真言”了,“不好玩。”他道。
梁休手心都要出汗了,沈元望道:“哦?为何?”
柳絮咽了咽口水,猛地推开梁休,一头扎到角落吐了起来。
“太子殿下恕罪,我家公子喝醉了。”梁休飞快道了歉,上前去照看柳絮。
沈元望笑了笑,丢给梁休一个小荷包,“酒是孤让他喝的,替孤照看好兰公子。”
梁休捡起荷包,“太子殿下,这是?”
沈元望没回答,转身离开,伺候在他身侧的侍从小声道:“太子殿下赏你的。”
梁休打开荷包,里面放了几锭白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收好荷包,起身去扶醉倒在地的柳絮。心中还奇怪——太子殿下给他这个,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