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不大会送礼,真说起来,他对宫中礼制还不如梁休懂得多。
苦思冥想多时,他遣人做了枚象牙小印作为世子的生辰礼,上面刻以夔龙纹,又让梁休安排送去东宫,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恰逢北昭和南虞的战事结束,世子的周岁宴办得十分隆重,皇上特地颁布诏书大赦天下,国子监也跟着沾了光,放了段长假。
世子周岁宴次日,柳絮随文武百官进宫朝贺。
太子似是没刻意瞧他,柳絮也没在宫中多停留,结束后便回了质子府。
京中日渐炎热,光是在日头下站上一会儿就燥得厉害。
多亏入京时在皇上那里一闹,夏日寝殿中还有台冰鉴,柳絮日常练字,这下也沉不住心去写了,转头问梁休:“你不热吗?”
梁休扇扇子总很用心,吹得案上的宣纸到处跑,放了镇尺才压住。
“不热。”梁休咧嘴一笑,抬肩擦了擦汗。
和照看炉子煽风点火的架势一般无二。
柳絮夺过扇子,往旁边一丢,“给你自己扇去。”
梁休“哦”了声,也没真给自己扇,而是小心翼翼道:“公子,京郊有个清凉台,这几日不用去国子监,不妨在那里住上一段时日?”
柳絮握笔的手几不可闻地一颤。
清凉台他是去过的,前世某年仲夏他与兰绪明定情,就是在清凉台。
“我不去。”柳絮道。
梁休便也不再多言,因着这句话,柳絮眉心微微蹙起,梁休也想不通哪句话说得不对,只频频地看向柳絮。
柳絮抬眸,抓了个正着,“看我做什么?”
梁休垂头,“公子莫要生气……”
柳絮瞧他那副木讷的模样才要生气,把人从殿内轰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柳絮让人打来一盆清水,还是不肯让梁休进来伺候,一头扎进水里,再抬头时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兰绪明用湿帕子为他擦拭身体,他轻轻闭上眼,濡湿的触感又渐渐漫上眼角。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柳絮一人,纷繁杂乱的回忆扰得他心绪不宁。
自从来了鹊京,他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过兰绪明了,那个人死了,恶气也出了,柳絮以为自己和兰绪明的纠葛到此结束。
但他柳絮还是恨他!恨他利用自己,恨他欺骗自己,更恨他明明知道自己因他而受苦,却不曾有过一丝动容,对他避之不及。
作践他的真心。
半年前在云平,兰绪明用冰凉的手握住他的,对他说“阿絮,我爱你,我好后悔没有好好对你”……
死到临头了还要为了活命骗他!死了还要再往他心上插一刀?
兰绪明凭什么这么对他?
凭什么!
柳絮蓦地抬手,打翻铜盆,水洒了一地。
梁休听见动静,担心柳絮在里面出什么事,也顾不得违抗主子的命令可能会受罚,冲进来查看情况,就见柳絮在柜中翻找,将里面的玉器首饰通通扔了出来,也不管会不会磕着碰着。
“公子!”梁休抱住柳絮的腰,“你这是怎么了?是我方才惹你不高兴了吗?”
“跟你没关系。”柳絮挣扎起来,“谁让你进来了?出去!”
梁休抱紧了些,摇了摇头。
长期做活的缘故,梁休不似周堂欢那般羸弱,任由柳絮怎么拳打脚踢也不松手。
柳絮不想伤了梁休,收着力气,只撒气地拿桌上的东西胡乱扔,有梁休这个拖油瓶拖着,很快体力不支,累得直喘气。
“你……”柳絮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动也不动,“松开。”
见柳絮的语气平缓下来,梁休犹犹豫豫地松了手,默不作声地收拾满地的狼藉。
兰绪明的东西被柳絮砸得七零八碎,唯独那块青云玉佩还全须全尾的。
柳絮将它从碎玉碎瓷中捡起来,倏地掷了出去,还是不碎,他往塌上一坐,料想再扔几回也是一样,懒得管了。
那是兰绪明的信物,就是碎了他也得拿去补,总归还是要留着,碎了当是泄了怒火,不碎那是它运气好。
寝殿被收拾得七七八八,陈设少了许多,显得更空旷了。
梁休头一回见柳絮发那么大的火,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柳絮身上出了汗,汗凉了便发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梁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才擅自闯入,还冲撞了公子,请公子责罚……”
柳絮着实没有心力再管梁休,头疼道:“你下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柳絮自认爱憎分明,不会把对兰绪明的怒火牵连到旁人身上,梁休一走,他瘫软在塌上,头脑中还是很混沌,但也只是混沌而已。
柳絮躺到了傍晚,暮色四合,身体沉沉的,思绪却渐渐灵巧起来。
他想,一切的一切皆因兰绪明而起,他还要一辈子活在兰绪明的阴影中不成?
他刻意藏在心底的回忆太多太多,保不齐会在某天突然爆发出来。
柳絮的的确确恨着兰绪明,但他不能被恨意牵着鼻子走,否则,再花大半生去咀嚼回味这些仇苦,重生一次也没什么意思。
唯有正视,方能放下。
柳絮想清楚了这些,也不多纠结,让梁休传膳。
当初质子府的内侍换过一批后,厨房的膳食明显用心许多,柳絮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这便够了。
经历了下午那一遭,梁休不敢主动说话,只柳絮沐浴更衣后坐在塌上,怕他热着,默默地在一旁扇风。
好在这回柳絮没有在写字。
“你从前去过清凉台吗?”柳絮忽然问,他的长发披散在肩上,语气淡淡的。
“没有。”梁休摇摇头,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明日备车吧。”
梁休猛地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你……不生气啦?”
柳絮道:“今日的事不是针对你,是我心情不好,误伤了你,你没事吧?”
梁休面色转忧为喜,忙道:“没有。”
像是在证实这点,梁休起身转了一圈,“我好好的。”
“我去清凉台,只是我自己想去。”
梁休眼睛亮亮的,“嗯!”
“你自己也活该,我都让你出去了,你还跑进来。”
梁休点点头,“奴才知错!”
见他这副傻乐的模样,柳絮道歉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各种情绪卡得不上不下,他重重地点了点梁休的额头,“你能不能识相点?”
梁休道:“请公子指点。”
柳絮才懒得指点他,打了个哈欠上床睡下了。
翌日清晨,马车从质子府出发。
柳絮现下虽是质子身份,活动不怎么受限。他在宫外一无朋友,二无熟人,去哪儿都只带一个梁休。
他只打算在清凉台待上一两天,物品带的也不多,一辆马车绰绰有余,行走在官道上显得孤苦伶仃的。
鹊京避暑的地方不多,往年皇上多半携宫眷去避暑山庄,今年逢世子周岁,耽搁了些日子,近来才去避暑山庄。
清凉台虽也是皇室所建,到底比不得避暑山庄,加之权贵多有自己的庄子,这个时候除了柳絮,清凉台几乎没有其他人。
清凉台依山临水,瀑布自山上飞溅而下,汇成一道小河,方踏足进来,暑气便消了大半。
庄子里的下人和质子府比起来只少不多,柳絮赶路赶了一个上午,用过午膳便惬意地躺在屋子里。
穿堂风似是夹杂了后山瀑布的水气,凉意沁人心脾。
柳絮现在住的屋子和曾经兰绪明住的不是一间,但入目所及之处都十分眼熟,要说完全不触景生情,他也做不到,非得找些什么事情来转移注意。
于是梁休推门进来,就看到了平日里算得上是养尊处优的质子蹲在院子的角落,挽着袖子,也不管手上沾了泥土,聚精会神地拨弄什么东西。
梁休凑近一看,原来是用院角的狗尾巴草做了几个小玩意儿,依次排开,前几个不可名状,从第五个开始有了兔子的雏形。
“你来了。”柳絮头也不抬。
梁休端着托盘,“公子,我从厨房拿了碗银耳粥。”
柳絮一指院子里的石桌,“放哪儿吧。”说完又继续扯狗尾巴草。
长狗尾巴草的那一角经过柳絮锲而不舍地拔草,都秃了一块儿。他只留了个最好看的,旁的都埋回了土里。
“这个送你。”柳絮净了手,回来摊开手掌,是方才用草做的兔子。
梁休受宠若惊,推脱道:“这是公子辛苦做的,我不能收。”
“有什么不能收?”柳絮道,“小姑娘簪花,你就簪草。”
梁休抬头,不好意思道:“我能戴这个嘛?”
柳絮便上手给他别在头发上,满意地拍了拍手掌,“挺好看的。”
梁休起身去水缸边瞧自己的倒映,他头发簪得板正,人也板正,旁逸斜出一抹摇摇晃晃的绿色,要多童趣有多童趣。
“是挺好看的。”梁休笑笑。
京郊凉快,清凉台蚊虫也少些,蝉鸣声都不似在质子府时那般聒噪,偶尔一曲悠扬的琴声,听得人心旷神怡。
时辰尚早,柳絮循着琴音,走过迂回曲折的木桥,来到了一处亭子。
亭子的年岁有些久了,经年累月覆了层青苔,柳絮抬起头,默念:“惊、鹤、亭。”
凉亭对着瀑布,柳絮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山泉水扑在面上。
见到柳絮,弹古琴的那人抬起头,朝柳絮一笑。
那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山间的风吹得他衣袂飘飘,笑时却如沐春风,端的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气质。
一曲中断,柳絮也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