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立春日自来是汉朝大事。这一天,普天同庆,武帝亲率诸侯大夫去东郊迎春,郡县各有安排。邯郸如今虽不比赵时,却也是五都之一,自然少不得一番热闹。
这一天,阿哥带我去娲皇宫行乐府诗。
乐府始于秦,盛于西汉。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
乐府诗律行至地方,百姓拥戴,以十传百。每到佳节,文人骚客汇于庙堂,吟诗作赋,斗文联句,把酒言欢,载歌载舞。而我们邯郸,尤以立春日为大。
这一天,天色刚明,我与阿哥就动身了。我乘轿,阿哥骑辔徐行。到日上三竿之时,便赶到娲皇宫。只见这宫殿依山而建,三面环山,左青龙,右白虎,殿下环绕漳河。殿前,上古天神女娲氏之雕像擎天而立,宝象庄严。
我下轿,阿哥下马,先拜了一拜娲皇,便随人流涌进庙里。只见里面五十成群,早已热闹非凡。我心情快活得了不得,就如赶集一般,一路走一路听。
这一摊行的是“鼓吹歌辞”: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一摊行的是“清商歌辞”: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及至听到“相和歌辞”,我走不动了。
相和,六引缓清唱,三调伫繁听。辞有艳、曲、趋、乱几色;器分笙、笛、节歌、琴、瑟、琵琶、筝各种;常一人唱,数人和,层次分明,和悦深沉。最中我意的一点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原是个爱热闹之人。
此刻我听他们唱的是一曲《采莲》,已分了“宫、商、羽”三个声部,我声偏细,就汇入羽部,随众唱道:
“春初北岸涸,夏月南湖通。卷荷舒欲倚,芙蓉生即红……”
我唱至此,转头与右侧的陌生女子相视一笑,但觉虽素未谋面,可心意随音乐而相通。相和之乐,便在于此。
再唱下去时,突然发觉左侧多出一个声音,声在宫部,洪若金钟。我好奇望去,却觉得心上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是项扶苏。未着官服,一身便衣,淡青色的直裾袍和雪白的襦衣领口上,一张雪白的脸孔。此刻是含着笑,但因为唇弓高,那笑意只含在嘴角。深邃温和的双眼,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管笙琵琶,弦急处,眉梢轻轻一挑。
他的视线全未望向我,只合着宫部,认真唱完了那一曲《采莲》,和众人一起鼓掌,笑颜暄暄,又缓步走开。我在明白自己做什么之前,就已经跟在他后面。待到明白过来,轻轻啐了自己一口,赶紧又转身走向别处。
我问自己,对项扶苏为何有格外的兴趣。仔细搜索心底,答案是半为色迷,半为好奇。这位新上任的功曹史大人,原来是邯郸官场上的一个笑料,只因他是个“被绝婚”之人。
要说我大汉文化,女子的地位可实在是高得很,母系氏族的历史方才结束,封建社会的大幕尚未揭开,造成这青黄不接之时的一股女权盛风。女子绝婚、改嫁都属稀松平常,甚至可以女袭父爵,袭了爵的贵族女子更是地位崇高,随心所欲。
他的前妻,就是这么一位贵族女子。她以关内侯嫡女之尊下嫁,在儿子(也就是那个胸袭我的大胖小子)周岁之时,毅然绝婚,离开夫家,搬回娘家。
令他沦为众人的笑柄。
本以为他会就此沉沦,没想到居然又杀了回来,这其中的曲折缘故,着实令我好奇得紧。当然也不仅如此,一个长得这样好看的男人,也令我好奇。在好奇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因为众所周知——他,不,行。
我心里这样盘估着,扪心自问,顶多也就把项扶苏当做一个好姐妹,毫无不可见人的心思,心下稍定,多了点底气,才又开开心心地逛起春会来。
那一处丝弦响起,众人唱道:
“楫小宜回迳,船轻好入丛。钗光逐影乱,衣香随逆风。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
我急忙向前挤去,却冷不防和人撞了个满怀,抬眼看时,双方同时惊呼出声:“是你!”
这会儿迎面相撞,我将项扶苏看得仔细,才发现他头上戴着青幡。你可知这立春日,除唱乐府诗之外,戴幡亦是大事。这一日,听的是乐府诗辞,看的就是美人头上春幡。我今日,头上是绿罗幡,中间一点桃红,含燕子双飞,是萌动春意。
他的视线,从我头上的春幡,落到我脸上,娲皇宫天窗漏进的春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流光温柔,我那不争气的脸,不知怎么红了起来。
他后退一步,作了个揖:“是在下莽撞,请小姐莫怪。”
我定下心神,也道了个万福:“是小女子冲撞了功曹史大人。”
他眼眸一亮:“你认识我?”
我这才意识到,他全没认出我来,心里哪处稍有些不快,脸色也难免冷了下来,用纯然客套的口吻回道:“功曹史大人乃本郡父母官,谁人不识。”
他被我这一冷又一客套,眼神也暗下来,像是有一层帘幕清清楚楚地在眼睛里升起,让我想起那天偶遇时的轿帘,也一下子明白了当时引得我看个不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神。当初小秦府立府日,那双眼睛里映射的是盈盈的春光,此刻却都是皑皑的雪光。譬如此时此刻,他明明置身在摩肩接踵的娲皇宫之内,却仿佛有个罩子,将他与众人隔绝,永远停留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之上。
那无边无际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