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 第1章 第1章

“让让她。”

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带动气流从任江野背后传来。

此时距离第798届世界剑术大赛半决赛开始仅有不到十五分钟，任江野穿着浅灰色紧身工字背心，在跑步机上以4分配速跑动着，结实的双臂前后摆动，眼睛持续注视着空气屏上自己稳定在30次/分钟的心率，她摘掉一只降噪耳机回到：

“再说一遍，没听见。”

秦宇靠坐在休息室的真皮沙发上，黑西装解开腰间两颗扣子，同色领带绣有银线暗纹，白衬衣扎进熨烫妥帖的西裤里，他右腿一抬，搭在左腿上，“我说让让你师妹。”

任江野眉头微微蹙起，背对着他按停跑步机，“让什么。”

“让她赢。”秦宇小臂枕着沙发扶手，纯金打火机在他指尖来回翻转，“就今天。”

“你让我打假赛？”任江野语调直升，一下从跑步机上跳下来，转过头紧盯着秦宇，运动半天的热身效果都没有这一下好使，她感觉到一股热气从喉咙直冲额头，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老板会在赛前突然来这么一句。

“怎么叫打假赛。”秦宇不赞同地抬眸回视她，“剑术生涯最吃年纪，你和她都已经满二十七岁了，眼看要过三十的生日，新人赛上来的全是十**的少年，你忍心看你师妹直到退役也没有冠军吗？”

“那不还是打假赛。”任江野从旁抽过一条干毛巾，擦拭着双手掌心。

秦宇轻轻叹了一口气，“江野，你都已经连续拿了八个世界冠军，现在是毫无争议的历史最佳选手，早就应该没有遗憾了，在冠军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也应当给别人一点机会，否则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开赛前独自待着运动是任江野缓解压力的方式。主教练，战术师，体能师以及助理等团队成员全都会主动离开她的休息室，把空间腾给她。从小至今比赛十几年，她第一次后悔没在休息室留下个人，刚擦完手的毛巾啪地搭在实木椅背上，“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你的屁话。”

“那可惜了，这间休息室是我以前专门为你打造的，谁都带不进任何私人的录制设备，我们的对话也只能你知，我知。”秦宇低沉地笑了两声，想起任江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这样没大没小地跟他说话，现在他都当上了世界剑术协会的副会长，还是只有她会如此跟自己讲话，“这么多年，你倒是没变。”

“我是没变，你变了很多。你曾经说要和我共创历史，建立新的王朝，我赢了你会是除了我以外全宇宙最开心的人。这些话才过去几年，看看你现在又在说什么东西？”任江野走到专门放置佩剑的高桌边，握住剑柄走向沙发，剑鞘尖端朝下抵在秦宇喉结五厘米处，“秦宇，我不可能让她。”

多年合作，秦宇太了解任江野的性格，知道她绝不会对自己真动手，他懒散地倚着沙发靠背，手上依旧随意把玩着奢牌打火机，略微抬起下颌，“为什么？你跟她关系那么好。”

“因为我要赢。”

“这么多年你还没赢够吗？”

“永远不够。”

任江野的回答其实算在秦宇的预料之内，他今天来问不过是想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

秦宇垂眸看向顶着自己咽喉的长剑，这是他九年前为任江野打造的‘乱红’，如今名扬星际的‘天下第一剑’。剑未出鞘，包裹在极度奢靡繁复的剑鞘里，他对乱红了若指掌，透过富丽外壳也能想象到内里那柄漆黑沉默的利剑。

“我不想在赛前动剑，赶紧滚。”任江野收了手，后撤一步抱着乱红居高临下斜睨秦宇。

一直玩弄在秦宇手间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蓝色火焰炽热地单簇向上燃烧。

因为任江野不喜欢，所以秦宇从不在她面前抽雪茄，今天也不会例外。秦宇合上打火机的金盖子，放进西装内袋里，站起来掸了掸大腿前侧，长裤没有一丝褶皱地顺垂而下，他系上一粒西服扣子，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看着秦宇离去的背影，任江野叫住他，“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走到门边的秦宇拉开休息室的大门，离开前背身侧头回答：“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方才重压在任江野额间的热气从口鼻长舒出来，心绪还没冷静多久，助理久玖敲开她的门。

“老大，该上场了。”女生弯着腰从门缝里探进半个脑袋，及耳的妹妹头短发倾斜遮了小半张肉脸。

“来了。”任江野一把拉开门，久玖像考拉一样挂在门把手上跟着位移，“你干嘛呢？”

她一下站直了，露出和稚嫩长相不符合的高个子，左肩上斜挎着一个硕大的收纳包，她后撤半步紧贴着门框解释：“没站稳。”

“走。”任江野先走了出去。

久玖摸着门把手偷瞟自己的老大，刻意落在后面慢慢地关门。

数分钟前大老板秦宇从休息室出来，站在会客厅里抽雪茄，给窝在沙发后面摸鱼玩消消乐的久玖吓得够呛，还好秦宇抽了几口就走了，应该没有发现她。久玖别的可能不行，看人眼色绝对一流，她盲猜秦老板和老大见面不愉快，现在是赛前关键时刻，她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任江野先走。

然而久玖磨磨蹭蹭跟在后面走了半晌才发现不对劲，老大又没穿赞助商的外套！

任江野的服装赞助位处处天价，每个品牌都是签了出场率的，穿不够，到时候秦宇又要找她。秦宇一直觉得久玖不靠谱，早就想换掉她，但她从新人赛起就跟在任江野身边，还是老大妈妈亲自挑选的助理，就算偶尔摸鱼也一直留下来了。

等久玖返回休息室拿上外套追上来时，比赛入口检测通道外面，任江野正和她的母亲任清风说着话。

任清风从驼色的羊绒披肩里探出一只手，摸着女儿的手臂试探温度，“今天赛场冷气开得太低了，要活动开。”

“好。”任江野把任清风滑落的披肩提起来盖回肩膀。她母亲有旧疾，一冷伤口就泛疼，因此即便此时处在盛夏也随身携带着厚衣服。

任清风年轻时候也在赛场上，不过她不像任江野的职业寿命这么长，她和绝大多数参赛选手一样，从各种低级赛事杀出重围，历经艰辛登上最顶级的‘世界剑术大赛’，予以厚望的新秀高调出场，随即却在比赛中受了重伤，从此泯然众人。

“老大，外套，一定要穿。”

久玖拿着印满赞助商的红色长款风衣，拽着衣领上下抖落开，站在任江野身后帮她穿好。

一个身着冷白色长裙单手提剑的高挑女人姗姗来迟，尘远霜气质清冽，对万事万物的态度也总是很淡泊，唯有面对任江野她会放下一些寒意，温温柔柔地叫到：“师姐。”

严格来讲尘远霜不算任江野的师妹，甚至细算年龄她比任江野还要大上十五天。她小时候曾被送去任江野家中，听过三个月任清风讲剑。任江野儿时顽劣，一时兴起作弄她而叫的称呼，就这么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下午好，师妹。”任江野笑着朝她挥手，腰带也没系，两步上前和她一起往检测通道里走。

两人穿过隧道般的环形通道，并肩站在赛场入口前，厚重的隔音大门缓缓向上升，山呼海啸的呐喊扑面而来。

“观众朋友们下午好，欢迎回到第798届世界剑术大赛半决赛的现场，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杨萄。”

“我是今天的解说赵开杰。”

“上午我往演播室赶的时候，空中路段完全大堵车，赛场附近的道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飞行器，密密麻麻都快把天空遮住了，据统计，今天下午现场总共来了九十三万观众，比昨天高出百分之二十九，实在是万众瞩目的一场比赛。”

“是的，看来在很多剑迷心中，今天这场比赛的精彩程度已经相当于年度总决赛了。今天的对战双方都是世界剑术大赛鲜有的常青树，在每年不断涌入十八、十九岁新鲜血液的比赛当中，两位老将以‘27’岁的高龄保持着远超其他人的竞技水平，证明了剑术实力不在年纪而在天赋与经验。”

“我们的一号选手任江野，从进入世界剑术大赛开始，统治性蝉联了八届世界冠军，二号选手尘远霜虽然没能获得过总冠军，但一直是冠军的绝对有力争夺者，曾获得了六届亚军与两届季军。”

“比赛双方选手从青少年时期便在赛场纠缠不休，更是在同一年通过新人赛进入世界剑术大赛，在剑术最顶级的赛场上，她们过去八年交手八次，六次都相遇在总决赛，其中只有第790届和795届在半决赛提前相遇，而今天将会是她们第三次在半决赛的交手。”

“现在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欢呼呐喊声，欢迎这对缠绵竞争近十年的同门姐妹——”

“任江野！”

“尘远霜！”

九十三万环绕着赛场的观众用最高昂的呼喊，唤出了两位主角。

任江野耳朵里塞着自动过滤降噪耳机，狂热的叫喊在她听来，仿佛一层细密的小雨，哗哗啦啦淋过她。她很享受万众瞩目的时刻，高举着手臂，环绕一圈向四面所有的观众致意，特写镜头切过来，她还扬着眉对镜头轻轻眨了下左眼，台下叫喊更是刹不住，欢呼声一直持续到主持人杨萄的人像投影在她们身旁。

“江野，远霜，一周不见，今天状态怎么样？”

任江野愉悦地点点头说：“很好。”

“我也不错。”尘远霜跟着回到。

“前段时间我刷到过你们私下一起出游的路透，众所周知，两位在场下的姐妹情谊是相当的和谐，但是今天在赛场上胜利者只有一位，姐妹俩对今天的比赛有什么期许吗？”

“赢。”

任江野只说了一个字，看台上她的粉丝立马再次掀起声浪的狂欢。

等尖叫缓过去，尘远霜才慢悠悠地回答：“我珍惜自己剩下的每一场比赛，所以对结果没有预想。”

尘远霜的粉丝不甘落后地也嚎叫了一波。

仿佛两人的粉丝在观众席上有自己的音量比赛。

“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现场所有的观众朋友一样激动，同时我们也相信两位一定能够带来一场十分精彩的比赛。那么下面将要进行今天的赛前环节，随机抽选赛场地图，分别由一号选手任江野抽取固定场景，二号选手尘远霜抽取动态时令，请两位分别在眼前的不断闪烁的图像上随机按下暂停。”

通常不同的比赛地图会带来大相径庭的赛果，选手们的动态视力都相当好，手速也是极快，许多人抽图时常常眼睛一眨不眨地寻找自己擅长的。

任江野当然也有利好自己发挥的地图，但比起场景她更喜欢挑时令。不过不巧的是，今年规定胜率高的选手作为当场比赛的一号，拥有优先挑选场景的权利。乍一听是利好，其实场景是死物，对她的影响远不如动态的时令。所以她根本没怎么看供选的场景图，手指随意一戳，直接在空中按下暂停。

“高原山地图！”杨萄立即接到，“很少会抽到的一种场景，那么会是什么时令呢？”

此处的时令不仅仅指季节，还包含了时间，气温，风速，降水，含氧量以及空气湿度等等多重叠加的不稳定因素，尘远霜定眼细看了一会儿快速闪过的不同时令，突然点停。

“清晨的早冬。”杨萄惊呼，“哇，那岂不是今天会看到论剑雪山之巅，我已经迫不及待了！赛场地图即将开始搭建，下面有请江野和远霜将比赛中要使用的佩剑，放置在入口旁边的检测台上暂时离场。各位收看直播的观众朋友千万不要走开，在赛场地图准备期间，让我们请出特邀嘉宾‘有无乐队’为我们带来今日的白日演唱会。”

世界剑术大赛作为银河系断层级别的最顶级热门赛事，对参赛者要求极其严格，选手不能有任何机械异体改造，也不可以后天使用基因药物升级体质，仅凭这两点就已经可以筛掉九成的星际民，如今的社会里很少有人不改动自己的肉身与基因。

所有能入围参赛的选手统称为‘世界上最后的纯粹人类’。

大赛不仅对人的要求严格，对使用的剑同样严格，赛前赛后选手的佩剑都必须经过苛刻的检测，确保剑上没有任何科技加持，就像人必须是纯粹的人，剑也必须是纯粹的剑。

在任江野很小的时候，她母亲任清风就给她讲过，当一个人后天修改了身体的某一部分，经络就会受到阻滞，剑气就不通，剑意就练不出，所以练剑一定要保证肉/体的原与本。然而长久暴露在宇宙射线中，太多人得了基因病，不得不进行改造来延续生命，自然也失去了参赛的资格。

任江野深知自己的幸运，她珍惜每一场比赛的机会。

所以她不会让任何人。

她会尽全力。

她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