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等人是在当夜出城的。
隔日,黑甲卫护送数名医官进了城。
州府被围住时,一大帮“英雄豪杰”正坐在州府大衙之上,高谈阔论着要怎么出城,然后给围城的朝廷鹰犬一个教训吃吃。知州的官帽放在上首,神情殷切地为英雄豪杰们斟茶。
师爷站在一边,脸上的假笑都要挂不住。这帮人被大人请进州府,骗吃骗喝半个多月,什么靠谱的章程都没出,偏偏大人病急乱投医。
他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一人提出的方法行得通。
正欲让侍从接过知州手里的茶壶,请知州去里间商议,忽有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把州府都踏得晃了三晃。
大衙上的江湖人安静下来,纷纷站起——这阵仗他们很熟悉,在戮云城里也折腾过一回。
果然,黑甲卫举着长枪冲了进来。
私兆随后进来,环视一周,举起令牌:“拿下!”
在场的唯有几人还稳得住,虽惊疑不定却并不慌张。其余的大多吓得屁滚尿流,要么跟个无头苍蝇样朝外冲,一脖子撞上黑甲卫手里的长枪;要么活像是招摇撞骗让人揭穿的神棍,直扑在知州脚边喊饶命。
知州仍端着茶壶立在中间,一脸茫然地看着事态继续发展。
他姓赵,亲近的人喊他四爷,才过二十五岁生辰不久。这样年轻就做知州,按理说该是不世奇才,又有天大的运气才成。可他不是,干知州以前,千字文都没认全,能顶着知州的名头混到现在,只靠身边的师爷得力。
当年京中大乱,中央无暇顾及地方。他爹尸位素餐几十年,总算致仕前躺在知州的位置上体面几个月,没想到接任的新官死在了路上,朝廷也不再管,江湖上的“名门”叩门来求合作。他爹脑门一拍,觉得可以“同流合污”。
于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艺高人胆大地把“知州”定成了“世袭”。
他本来还在后院玩泥巴,连城里有名的纨绔都混不上,只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懒汉。
但前头的三个哥哥——大哥读过书、中过举,看不上自个爹这副做派,处江湖之远又忧心庙堂之高,独自上京想解朝廷危困,现在也不知道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二哥最机灵,反正城里他们赵家最大,谁做知州不都一样?也不耐烦看公文,死活不肯听他爹安排;三哥倒是干了几天,脾气最爆,同江湖人大吵一架,被捅破了肚子。
所以才落到他身上。
他还觉得自己可怜呢。从前大哥在家中读书,虽然他没跟着一起念,偶尔听进耳朵里,那些人多了不起,这朝兴来他朝灭,国家这种庞然大物都会倒,人却像踩不完的蚱蜢一样,蹦跶得那么长久,搅弄什么风云、算计什么阴谋,好像一个人长了**个脑袋。
大哥要离家出走的时候,他问过大哥,朝廷不是倒了么,朝廷里的人死绝了没?
他哥却回他:“朝廷只是乱。朝廷不是我们赵家,兄弟父母死了就算死绝,朝廷的人永远也不会死绝,心向朝廷,就是朝廷的人。”
这话直把他听得毛骨悚然。
每每看着他爹那些勾当,总觉得朝廷里的人早晚有一天平了乱,就拿他爹这种“奸臣”开刀,顺便诛个九族。便更觉得“知州”的官帽重,戴了就不痛快。
师爷也吓了一跳,赶忙拽起桌上的官帽扣在赵四爷头上,几脚踹开抱着他大腿的人,挨在他耳边又急又低地提醒:“大人,是朝廷的人入城了!”
赵四爷呆呆望着私兆,问他:“这是几品的官?”
师爷也是跟着老赵大人偷奸耍滑过来的,夺下他手里的茶壶,拉他跪下:“您别管他是几品,朝廷来个阉货都是咱的天王老子。你一会儿哭就是了!和老大人死的时候一样哭,甭管什么滔天大祸全都认!”
赵四爷目露绝望,眼泪顷刻便真情实感地落了下来。
他心想,真熬到这一天了。好歹他无妻无子,不致多做拖累。只是怕到了地下,他爹省不了给他几个耳光。
师爷在他身边多年,一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拽着他衣袖补充道:“您别担心,城中的疫病您亲自照看过的,把家里的财都填进去了,定不会要命!等会哭的时候要多多提染病的百姓,把他们当您亲爹哭!”
赵四爷最听师爷的话,立马照着做,冲着私兆响亮地喊了一声“爹”。
满堂兵荒马乱的景象停下来。
黑甲卫训练有素,只齐齐望了私兆一眼便各干各的。师爷匍匐在地,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私兆惊得眼皮都在跳,他打量赵四爷一眼,怀疑自己找错了人,还是道:“赵大人,医官在外等候,一会儿为您切脉。若是无碍,就随我出城拜见雁王殿下。”
赵四爷脑子还懵着,却已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项上人头保住了,忙站起身随私兆出去。
等医官为他切完脉,他同私兆上了城门口的车,能看见城中井然有序地忙起来了。他一抹额上的汗,和随行的师爷悄声议论:“朝廷迟迟不入城,莫不成就是在做万全的准备?”
他不敢掀帘,盯着马车内妥帖的行头:“不愧是京里来的,果真比咱们厉害多了!”
听赵四爷夸赞的话都讲不出什么名头,师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观察得不全,和为他们切脉的医官套了几句话,外头这些人分明也着急进城,拖延至今,难道……
师爷没和赵四爷说自己的猜测,反正徒增这位爷的烦恼罢了,也不能和自己商议个所以然出来。
到了城外的驿站,里三层外三层地搜了身,总算见到了雁王殿下的面。
宗政间半死不活地靠着椅背,听说人来了,强打起精神。
赵四爷进来便跪下,宗政间说了几声要他起,他都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发个声也哆嗦。
宗政间疲惫地闭上眼。
私兆拧着眉,一手一个,把赵四爷和师爷一起从地上拎起来。
宗政间缓了一会儿,重复道:“赵大人,坐罢。”
赵四爷想来不机敏,师爷却多方打听过戮云城的事,其中如何变化,州府死了哪些人,其余的又什么下场,能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他意识到,京里来的贵人对他们仿佛很客气。
师爷立马扯住赵四爷要再推脱的手,拉他坐下,恭恭敬敬地弯腰站在他身后。
宗政间注意到底下人的小动作,并没多说什么,抬了抬手,让私兆问话,自己听起来;一边半掀着自己没什么力气的眼皮,打量着赵四爷。
私兆:“……入了州府大衙的人,都提了什么出城的方法?”
赵四爷以为他们预备秋后算账,觉得是自己在城中张贴告示,颇有些对不起响应前来的人,可丁点大的良心没争过比鼠小的胆,只好磕磕绊绊说起来。
师爷却明白了这话潜在的意思,拉住赵四爷,自己走到前头跪下,解释道:“殿下恕罪,入州府的人太多,大人接应得并不全,还是让小人来说。”
他有意地省过了那些方法和出身都不着四六的,讲了几个江湖上还略有耳闻的门派,最后讲了一个自己也觉得胆战心惊的方法,然后头长长地磕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宗政间本还听一句省一句,觉得江湖上那些门派同在戮云城的时候一样,翻不出什么浪来,直到最后一个。
他扶着桌撑起身体,病容憔悴,眼神却仍让人害怕。
“这是哪个门派提出来的?”
师爷连额上的汗都不敢抹:“他自称自己无门无派,是游历到城中的普通人。只是小人观他姿容做派,该是练过功夫的。”
私兆问:“他长什么样?有没有说自己是何姓名?”
师爷拼命回忆:“生得很端正,约摸三十来岁。他、他左手缺了两根指头!”
师爷举起自己的左手示意。
“至于姓名,他说自己叫贺溢,是‘水满则溢’的‘溢’,就是不知真假。”
宗政间心中已有猜测:“私兆,翻翻最早的名册。”
私兆领命走到隔间的书架上,找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十几年前,朝廷最开始接触“跪剑”时记录下来的。他展开细细地看,“殿下,没这个人。”
宗政间捻了捻指尖,念着“水满则溢”四个字,“最后一代弟子,你看看有没有姓‘贺’的。”
私兆低头便撞见“贺盈”二字,举着名册给师爷看:“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师爷盯着名册片刻:“有些神似,小人不敢确认。”
私兆又捧着名册半跪在宗政间面前,宗政间随意一扫,“告诉来接我差事的大人,此人兴许还活着,是个很大的隐患。”
见宗政间没打算管到底,私兆松了口气:“是。”
原先只是陛下私下传来的信,昨天却到了圣旨,指明要他们殿下回京了。这差事再怎么殚精竭虑地办下去,也讨不来半点好处。
宗政间叫师爷起来,像是敲打道:“你们该庆幸,你们没听这个人的话。”
师爷连连鞠躬:“是是,若再见此人,小人定能协助大人将此人捉拿。”
讲完了正事,宗政间松泛许多,他不日回京,这里没什么要操心的了。便把视线挪到赵四爷身上:“你还有个哥哥,叫赵喧春是不是?”
赵四爷乍听这名字,一点儿没反应过来。
师爷眼珠子一转:“是,大人的长兄,就是这个名讳。”
赵四爷终于忆起,原来这是他大哥的名字。他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宗政间,问道:“我、下官的兄长,真去了京城?”
宗政间点头。
赵四爷一口气莫名其妙松下来,“兄长可还好?可曾说何时归家?”
没人计较他这颇没礼数的话。
宗政间看着他:“他死了。”
赵四爷又懵了,他大哥去了朝廷,成了最会跳的那批蚱蜢,却死了吗?
宗政间:“他是在去年腊月过世的。”
“他是平定周贼之乱的功臣,灵牌破格收进了名臣阁里,陛下下旨厚葬,所以没能带回他本家。”
赵四爷脑子转不过来,身后师爷一怼他,他下意识跪下:“谢陛下……”
这一声飘到最后没了音。
宗政间不想说太多,他不愿意回忆那些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是如何死去的。只是想给他们的亲眷一些便利:“你这‘知州’的位置来得不正,按理说要革职查办。但你若愿意,可以在州府里留下,供个八品闲职。”
话说到这份上,本来什么也不该求了。
师爷跟着赵四爷一起跪着,等赵四爷谢恩。
赵四爷脑子恍惚许久,憋出一句:“不了,下官……草民不想做官了,求殿下开恩赵家,恕我父亲死后骂名。”
师爷想伸出去的手动了又动,还是安分拢在袖中。
宗政间没再劝:“旁的呢,你什么也不要吗?”
赵四爷:“谢殿下,草民别无所求。”
他道:“我兄长早逝,想必生前、很操劳,还是别叫他死后也被我拖累。”
宗政间久久地盯着他看,末了摆了摆手:“我听说你为了城中疫病散尽家财,便嘉奖你千两白银,待城中事了,有机会的话,你去京城拜祭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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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相无等出了城,本想去筑山旧址看一看。
在离皓歌郡不远处的水云镇落了脚,这日,正在客栈里用着饭,有二三游侠走进店里,口中议论道:“这么说,樊不添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