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迢 第2章 幻境（一）

清晨，日头才升，北堂场上，台下诸多弟子均是低垂着头，听着台上人的训话。

安何打了个哈欠，坐在场下边一棵古银杏下，斜靠着古木，探出半个头看了一眼林望。有几个弟子发现了他，也只是将手指竖到了嘴前。

林望手中握着桃枝，指尖轻轻拈着粉白花瓣，白露未尽，染了几丝寒意。

林望抬眸，墨眉微蹙，轻轻颠了颠手中桃枝。

“你们一众人等，就没有一个人能把我放在北山的鬼抓回来？”

青蓝色佩在腰间随风飘扬，林望冷眉，将桃枝递给了身旁的弟子，仔细审视着那一干人，再度抬高了声音：“没人能吗？”

她身旁的人捏了一把汗小心翼翼地答道：“师父……三日来，我们在山上布的阵没有半点山鬼的影子。”

林望瞪着他，只问道：“顾今，你不能？”

顾今心中一颤，不敢出言。

林望再次看向众人，目光瞥过一处，她便摘下了手中桃枝上的一朵桃花，指尖淡粉红晕霎时飞出，被她注入灵力的桃花一瞬间晃入人群中。

粉白色的灵流一下子窜到了场下，绕着那棵银杏树转了几圈，却又忽然极速向下俯冲。

望今也看向那棵古银杏，一个人头忽地从树后冒了出来。那桃花追着人，活像个催命球，狠狠地撞上了安何的头，“哎……哎哎！师父！真疼啊！”

那桃花砸到了人以后就失了力落到了地上，飘零得不像方才那般坚实。

顾今看向他，轻缓了一口气。

安何揉了揉头上的包，“不至于啊师父……我就是回来看一眼。”

林望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当真只是回来看看？”

“这不是许久没回来，想师父和众师兄弟了吗。”安何便面上带笑，瞥了一眼身后众人，“方才听到师兄弟们遇到了个棘手的鬼魅，可是师尊在那竹林里放了只山鬼？”

林望皱眉，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你们几时布的法阵？”

“昨夜亥时。”

安何闻言，看向顾今，思忖片刻，若无其事道：“我昨夜子时，带着引鬼灯去了一趟。”

“顺便……抓了只鬼。”

顾今霎时一惊，抬头看着他的大师兄，颇有些无奈。“师兄，你可真是替我们解决了个大麻烦。”

林望扶额，一挥手抛了桃花枝，看着那桃花化成灵气一丝一丝散开了，开口道：“行了，既是被你们大师兄收了，那便罢了。明日测验，你们该干什么干去吧。”

众人哗然，林望随即走下了台阶，从安何身边踱过。

她冷了颜色，道：“你随我来。”

*

林望硬着一张脸，随手拿过案上一个木匣子就扔给了安何。

林望坐在案前，一本翻开来的古籍静卧案上，微风吹不动书页，那纸面只晃了晃。密密麻麻的黑字映入眼中，尤显得冗杂无序，令人视而生倦。

她粗略翻了翻，又觉那书太过无趣，见安何候在一边无聊得折了半截一旁灯盏的蜡，瞪他一眼，问道：“近来如何？”

“还好……师父，你这盒子里又是什么药？”安何将蜡块藏在手中，拈出了一小粒黑色药丸，细细摩挲着，又凑近闻了闻，而后竟一仰头将药丸子吞进口中。

苦涩之初，淡淡的药香渐浓，他合了匣子，林望才抬眸道了一句：“应急时用，勿要多服。吃多了，就未必有效了。”

安何便笑，收好了木盒，上前几步，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目，伸手欲拿过那书本，道：“师父料得准，眼下正需要这东西。”

“刚才不是还说，最近好的很吗？”

“那不是不想师父烦心吗。”安何翻过几页，默读几句，因正好奇这书籍所述，他便轻声念了出来。

“谨者当先，慎者其中，重者为后，刻铭于天地之灵府，结万物之引，方可为众生之上者。”

倒像是教人处世之道，又是谨，又是慎，想来是林望闲时才会翻读几页的道理书。

安何看了一眼封页，随手又翻过几页，便放回了案上：“这书怎么无名也无著者？”

林望道：“民间残本，有几页残稿已是难得。”

林望忽然望向那被折了蜡的灯盏，道：“你折那蜡烛做什么？”

“……好奇，手痒。”安何答道。

折蜡烛倒也不是他的什么特殊癖好，只是从小到大，每次进师父的房不是挨训就是领命。

第一次领罚，他本是想好了各种对应之策，哪料到那蜡烛半掺蜡半掺药，一燃起来无声无息地散迷药，待到察觉，已是迟了。他最终还是被林望生生拉进了幻境，在三无界里待了四天，乖乖地领了罚。

他自知误收山鬼林望不会罚他，而他是想要鬼的阴气，林望虽知缘由，却也不会放他。

林望静坐案前，看着安何手中暗暗捏着的蜡块，道：“不在蜡烛里。”

而后又一阵风，轻悠悠的吹了过来，“谨者当先”的字句翻过了页，一缕清风窜过发间，撩过发梢，衣袍微动。

……

安何忽然回头，转身四顾。

风？四下里门窗紧闭，哪里来的风！

交谈中，他竟已身处其间。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端坐在前的师父，林望已然合上了双眸。整个房里，那风拨弄书页的细微拉扯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他不禁凑近了几分，想看清那一页黄纸上的墨字。

而他一靠近，那墨迹竟如遇水般洇开，划作一团墨花，只寥寥几字仍可辨形。

“谨者血媒……”

安何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白芒遮盖了一切，光刺向人眼，整个世界都好像在那白刃一闪而过的瞬间支离破碎。

白光渐渐减弱，那阵刺痛感骤停，再度睁眼，朦胧恍惚中几点粉白掠过，隐约有风再次从他耳边擦过。

直至那灵力化成的桃花在他面前散成千点万点消失无踪时，他猛然抬头像上望去，却见那苍翠参天，深入云端。

三无境，意为无情无欲无求。在此地，善者得道，恶者终亡，不论是骸骨还是魂灵，都会成为那参天之树的养料。

那桃树是三无境的渡者，自天帝创此境开始，足足有四千年了。

安何哀叹一口气，坐在那棵古树下，摸了摸它探出土的半截树根。

“老树啊，又见面了。”

安何捡起了一片落花，桃花在他掌中分解成无数的莹莹白光，被风吹散，又回到了那片它扎根的土壤。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探头向后望，目光偏移，忽地看见了树干后的半截寒刃以及没能藏住的衣角。

安何直起身，缓步绕树走了半圈，才见到藏在树后的人。

那人双眸微合，坐倚着树干，随身剑刃静躺在身旁。而他双手置于膝上，盘坐在前，青衣受风微动，面上却如覆霜雪。

安何凑近了细看，只觉得这人眉眼有些熟悉，却并不记得何时见过这副面孔。

能一同进入三无境的人，他们之间必是羁绊深刻、人情难筹，而眼下他对所见之人并无印象，也许见过但忘了，也许不曾见过便自然不认得。

桃花瓣翩翩落下，一树苍翠与花色，他静望其间，记忆回溯，不经意间撩拨开斜挡的发丝。

然而，他想了一刻钟，也没有想起，没有想到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一个人。但这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相反，他对那古籍中“谨者血媒”的文字更感兴趣。

血媒，以血为媒，代价为何，所求为何，比这些有用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