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笙羽醒来的时候,周围白净明亮,身下触感软绵如在云端,盖着的苏绣锦被在晨光下泛着柔辉,雕花檀木、白玉屏、百鸟朝凤图……
眼前炫丽夺目的种种让他晃神片刻,手动了动,碰到了一团毛茸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毛茸茸袭击了。
刚刚趴在床边好不容易睡着的谢妄被动静惊醒,一下就抓住放在他头上不安分的手,直起身看见床上那人已经睁开了眼,琉璃色的浅淡眸子一瞬不瞬望着他。
两人都愣了愣,一时没人先开口。
最后还是谢妄先道:“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褪去了孩子气的稚嫩后,他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却很舒缓,莫名让兰笙羽感到很安心。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语气有些许疑惑,“我睡了这么久吗?你都这么大了……”
“……”
“反正不算短。三天半。”外表看上去已经有凡人十六、七岁模样的谢妄情绪掩藏地更好了,几乎听不出波动。
相较之下,兰笙羽更像年纪小的那个,他一下睁大了眼睛,“什么!三天?!那你、你你你怎么这么大了!这是哪里?快退房!我们住不起这么……”
他情绪还有点激动,甚至马上要坐起来下床,恨不得直接飞出去,少待一刻钟省一两银。
谢妄扶额无奈,轻轻一按就将人推回床上,先挑了重点讲,“不是客栈。……借住的屋子,不要钱。”
兰笙羽一下就安分了,在花团锦簇的柔软被子里,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听他下文。
谢妄挑了挑眉,抬手探过身子帮他掖被角,缓缓道,“至于我的生长速度,本来就不太固定,你要适应。”
“也说不准明天就成年了。”
兰笙羽被逗乐了,没忍住抬手捏了一下在他眼里装老成的人脸蛋,语气有点甜,像浸在糖罐,“一岁都没到,在玄凤族你还是只小雏鸟呢。”
刚俯身的谢妄还没坐回来,垂眼,望进像月牙儿弯弯,盛了点点碎光的浅色眸子,沿着精致秀气的鼻梁向下,刚还说他是雏儿的嘴唇粉嫩柔软,看上去很好吃……
应该很好吃吧,如果是甜的。
谢妄喜欢吃甜的。
一瞬间,很多想法掠过谢妄脑海,他喉结上下一滚,呼吸都错了几分,眸色越来越深。
兰笙羽见他忽然安静,觉得奇怪,都要以为是不是哪里又惹到他生气,毕竟他家小谢似乎就是这么易怒易爆炸,他都习惯了,因此没动弹,也没注意到两个人越来越近的距离。
不过就在这时,“咚咚——”一声敲门声传来。
谢妄一瞬清醒,几乎是一下就跌坐了回去,别过脸,紧紧皱着眉,闷声道,“进来。”
听上去似乎有些不乐。
伴着银铃轻响,门外进来一位女子,瞧着打扮是侍女之类,手上端着汤药,很自然地将药放在一边桌上,向两人福了福身子,对谢妄道,“谢公子,汤药趁热给兰公子服下。城主大人让您现在有空去竺颜轩找她,有要事商议。”
谢妄没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
那女子便退了下去,一直垂眉低眼着,没有任何不适宜的打量。
谢妄端过瓷碗,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闷闷道,“既然醒了,那自己把药喝了吧。”
兰笙羽对他忽如其来的小脾气不明所以,但终于是坐了起来靠在软枕上,接过药碗,突然间发现了什么,关心道,“小宝,要不要开窗通通风?你是不是很热。”
他略有点担忧地看着坐在床边的人从刚才开始便泛红的耳朵,在他问完后愈发加深,甚至漫到了脖颈。
虽然现在是快初春的天气,正好凉快。
又别扭又好面的谢妄差点没装住,炸毛了一瞬,对视上那双担忧的眼睛,又咽回了炸药味,硬生生改成,“对。热的。”
“窗户开着,喝你的药。”
兰笙羽只好乖乖喝药,看上去他倒像个被训的孩子。一口闷完,他轻轻皱眉,“苦”字都还没说出口,嘴里就被塞了颗什么,舌尖一触,甜的。
“唔……这蜜饯果子味道真不错。是天街上最火的那家吗,我记得要排队好久……”他尝着味道甜丝丝的,已经不觉一点苦味了。
看见刚刚飞速给人塞了颗蜜饯后,谢妄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剩下的一袋子放到旁边桌上,他看到了纸袋上的招牌名字才问。
上元那天他买的就是这家。
但谢妄没就着这个话题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兰笙羽也不想多回忆那天的事情,其实他当时痛的都没印象了,好像还幻想出长大的小谢来找他了,他心底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是话本主角,哪有这么多奇迹发生在他身上。
想来估计是那些人动静太大了,所做之事又实在有违城市风貌,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才制止了那些人吧。
然后,可能出手的人中有认识他的,看他实在狼狈至极、又可怜至极,好心送到城主府,还帮忙找回了小谢。
但不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没印象,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现任浮光城主是上一任城主的夫人,在其夫君暴毙后因无人可任城主之职而上位,早年也遭到一些家族反对,但她自身实力强悍,做事雷厉风行,将浮光城治理地井井有条繁荣昌盛,那些声音也渐渐弱下去直到消失。
兰笙羽没见过城主,但一想到可能是这位大人救助了他和谢汪汪,心中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敬意。
于是他道,“刚刚那位姑娘是不是说城主大人找你有事?应当是要慰问吧,需要我陪你去吗?”
谢妄接过他手上的空碗,挑眉,“你都是个病人,去什么去。”
兰笙羽脸上一赧,“我感觉差不多了,等你回来,我们回家去吧,赖在人家这里住着也不像样子……”
谢妄扯了扯嘴角,道,“……你所谓的那大人没这么小鸡肚肠,让某只病得差点死掉的弱小鸡住几天,应该还是可以的。”
兰笙羽只觉得似乎被嘲讽了,垂着头有点羞愧道,“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啦,哪有差点死掉,就是一点疼而已……”
旁边的人没说话了,一瞬间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兰笙羽抬起头,望进了一双异常平静到无波无澜的漆黑眼眸,就像一汪深不见底,难以辨别暗流有多汹涌的潭水。
“哦?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半昏迷,手断了,脚也折了,腹部都是血痕,肋骨断了三根,倒在我身上就开始表演杜鹃啼血哇哇地吐,之后就气若游丝昏迷至今,你刚刚说,一点疼?”
谢妄声音不重,但这一连串竹筒倒豆子似的输出,即便是迟钝如兰笙羽也听出了他语气间没忍住的愠意,甚至还有一丝气他不争之感。
他怔了怔,本来真觉得没什么,但被谢妄这么一说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严重,看了一眼谢妄气到冷笑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这好像戳中了什么地方,心中升起密密麻麻的丝丝柔意,像是电流般席卷全身,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感到有些不适应,也有些不合适,却又忍不住像是贪恋地沉浸在这种胸口酥麻的舒服感觉中。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自然地攥了攥柔软的被子,小声道,“那、那还是比一点多几点疼的……”
想了一会儿,他又补上,“抱歉,那时候一定吓到你了,让你担心了这么久,下次……”
他还在勤勤恳恳安抚和作保证,哪知刚刚还在冷脸的小炸药包这下真炸了,谢妄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大声,“谁担心你了!自作多情!下次?呵呵,没有下次了,蠢货!”
“你给我乖乖躺着休息,不准乱跑。等我回来给你上药,你就知道到底是几点疼了。”
谢妄咋咋呼呼地交代完,都没给兰笙羽再说话的机会,夺门而去。
慢慢躺下的兰笙羽再一次感到莫名其妙。心里想到,这屋子果然还是对小谢来说太热了吧。刚刚好像又热到耳朵了,不过他走得太快,兰笙羽没看仔细。
他把一半的脸蒙在被子里,留了双熠熠的眼睛瞧着白纱曼曼云纹飞扬的床帐,没有一丝睡意,心里还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恍若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这么快就长大了。不过,性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默默地想。近乎祈愿。
而外边近乎落荒而逃的谢妄渐渐降下温来,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处,缓下步子。
眼瞥见这阴影里因为墙上瓦片缺了而泄露了唯一一束阳光,对于土地植被来说的养料分明岌岌可危,却又维持着诡异的稳定和平静。
那里有一丛独自生长旺盛且快乐的小雏菊,看了一会儿,谢妄鬼使神差间将手便覆了上去,投下一道宽大的阴影,小花还在随风轻轻摇头晃脑,毫无知觉地昂首挺胸,绽开嫩黄花蕊,似乎对这暂时的“乌云”毫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那阴影败下阵来,只忽然改了方向揪了几下旁边更加无辜朴实的叶子,带着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憋闷,越揪越快,不一会儿旁边便秃了一块,泥里都是拜没素质的人所赐的叶子养料,变秃的矮树看上去很是可怜兮兮。
这场毫无意义的“小事故”里,唯一还在快乐的只有傻到冒泡的小雏菊们,摇摆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欢欣鼓舞天赐的邻居养料。
又傻又坏。
毫无素质可言的人心里这样评价这帮小雏菊。
也这样评价兰笙羽。
把一个捡来的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傻不自知,但正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傻,有多勾人,多想引人犯罪,完全是坏不自知。
谢妄把自己的因素摘得干净。
但他忽又觉得这么容易变得被动的自己也很是蠢,很是恶。
却又无法控制情绪因为兰笙羽而起伏。
他想起那晚,那些人已经为自己无知的行为,惹了不该惹的人,付出血的代价。那些脏污腐朽的血肉和骨骼已经被狠狠碾进泥里,丑陋不堪的面目被彻底扭成花。
全部都变得稀碎,全部都不配苟活于世。
回忆起这一切的谢妄,此刻眼中弥漫的腥风血雨逐渐和三日前那晚一样疯狂,使他周身气息陡然冷厉肃杀起来。
就算下手再怎么凶狠残暴,但弄死这种低贱无耻的蝼蚁,他只觉得肮脏,污浊,晦气。
不过,再怎么嫌弃。他们弄脏了那只傻鸟。一想起那家伙倒在血泊轻微哀鸣的模样,便感到周遭阵阵发冷,想撕碎入目所及的一切。
那些垃圾还不知死活地想偷袭。被杀掉。想求饶。被虐杀。
下手越残忍越血腥越能满足他卑劣的血性和**。
自从穿越那刻起,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和短暂恐慌,到得心应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龙傲天身份没人比他合适,而如今再一次肆意掌控生和死,直到那一刻他才鲜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重生了。
不是玄凤。不是什么人、妖。
而是魔族。天生的魔族。
他垂眼,心情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很低沉,最后看了眼不知不觉已经被低气压粉碎散落一地的植物残骸,围了略显不知所措的雏菊一圈。
随后抬腿,向竺颜轩走去。
雏鸟虽一岁,心比鹰更野[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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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岁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