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刃之约
第一章雨夜客
雨是冷的。
冷得像铁。
尤其在这荒郊野岭的驿道上,雨点砸在泥泞里,溅起的水花都带着孤寒。
夜已深,远处山峦的轮廓被雨幕揉碎,只剩模糊的墨影。
只有一盏灯笼。
灯笼挂在破旧驿亭的檐角,在风里摇晃,昏黄的光圈裹住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悬着一柄剑。
剑无鞘。
剑身薄如蝉翼,雨水顺着刃淌下,滴落时无声。
他在等人。
等的或许不是人,是命。
脚步声来了。
不是从容的踱步,是踉跄的疾奔。泥水被踏得飞溅,喘息声混在雨声里,像受伤的兽。
一个黑影扑进驿亭的光圈,踉跄几步,几乎跌倒。
来人是个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衣衫破烂,胸口一道刀伤还在渗血。他抬头,看见青衫客,眼中先是一惊,继而燃起希望。
“阁下……可是‘无刃’?”少年声音嘶哑。
青衫客没回头,只望着亭外的雨。
“无刃早已死了。”
“但江湖人说,你在这里……”少年急促道,“他们追来了,是‘血手团’的人!我带了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裹着的物事,尚未递出,驿道尽头已传来马蹄声。
马蹄如雷,踏碎雨夜寂静。七匹黑马,七个黑衣人,鞍旁皆佩弯刀。刀光在雨中泛着血红。
为首的黑衣人勒马,目光如钩,盯住少年。
“逃到天边,也是死路。”
少年颤抖,看向青衫客。
青衫客终于转身。
他的脸很平凡,没有任何特征,唯有一双眼睛——像两口深井,映不出光。
“你们吓到我的灯笼了。”他说。
黑衣人首领冷笑:“装神弄鬼!滚开,否则连你一并斩了!”
青衫客抬手,轻轻拂去灯笼上的一片落叶。
“我讨厌血溅在光里。”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拔剑的。只见雨幕中一道极淡的青影掠过,如风拂柳。
七个黑衣人仍坐在马上,但喉间皆多了一线红痕。
血尚未涌出,人已坠马。
剑已回腰。青衫客的指尖滴着水,仿佛从未动过。
少年僵在原地,手中的油布包落在地上。
青衫客俯身拾起,拆开。
里面是一枚青铜令牌,刻着云纹,中央一个“隐”字。
“隐楼的信物。”他轻声说,“你从哪得来的?”
“我爹临死前交给我的……”少年喘息,“他说,唯有‘无刃’能解开令牌背后的秘密。”
“你爹是谁?”
“柳轻尘。”
青衫客的眼神终于动了。
像井水起了涟漪。
“柳轻尘……”他喃喃,“他果然死了。”
“你认识我爹?”
“旧识。”青衫客将令牌收入怀中,“你叫什么?”
“柳雁声。”
“雁过留声……”青衫客望向亭外渐歇的雨,“可惜,江湖不留无名客。”
他解下灯笼,递给柳雁声。
“拿着光,往南走三十里,有间‘忘尘客栈’。在那里等我。”
“你去哪?”
“善后。”
青衫客走入雨中,剑锋拖地,在泥泞里划出一道细痕。
柳雁声握紧灯笼,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他本就是夜的一部分。
第二章忘尘客栈
客栈的确叫“忘尘”。
匾额旧得掉漆,字迹却仍清晰。
店里没什么人。
柜后坐着个打盹的老头,堂角有个女子在独饮。
女子穿着紫衣,戴面纱,只露出一双凤眼,睫长如蝶须。
柳雁声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灯笼放在一旁。
伤口还在疼,但他不敢睡。
门帘一动,青衫客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衫,剑仍无鞘,水滴从衣摆滴落。
他直接走到柳雁声对面坐下。
“血手团为何追你?”
“他们说我爹偷了隐楼的东西。”柳雁声低声道,“但我爹从未提过隐楼,只留下这令牌,说关乎一场二十年前的盟约。”
青衫客沉默片刻,忽然转向柜后的老头。
“温一壶酒。”
老头睁眼,慢悠悠起身:“什么酒?”
“忘尘。”
“本店没有忘尘酒。”
“那便醉生梦死。”
老头眯眼打量他,缓缓从柜底取出一坛泥封的酒:“只剩一坛‘断肠’。”
“也可。”
酒斟满,青衫客不饮,只看着杯中涟漪。
堂角的紫衣女子忽然开口:“断肠酒,肠未断,人先亡。”
青衫客仍不抬头:“姑娘喝的是什么?”
“相思泪。”
“泪尽呢?”
“魂归处。”
柳雁声听得云里雾里,却见青衫客指尖在桌上一敲。
“阁下是隐楼的人?”
紫衣女子轻笑,取下面纱。
她很美,美得凌厉,像出鞘的刀。
“隐楼第七席,紫鸢。”她目光落在青衫客腰间的剑上,“无刃先生,久仰。”
“我说过,无刃已死。”
“名可死,剑未销。”紫鸢斟了一杯酒,推到青衫客面前,“柳轻尘盗走‘云隐令’,隐楼追索二十年。如今令牌现世,楼主希望物归原主。”
青衫客终于抬眼:“若我不给呢?”
紫鸢指尖轻点桌面:“那这忘尘客栈,便是诸位的埋骨地。”
窗外忽有笛声起。
笛声凄清,如诉如泣。
柳雁声猛地站起:“是血手团的笛阵!”
青衫客却笑了。
他第一次笑,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
“血手团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在你杯中。”
紫鸢脸色一变。
青衫客举起那杯“断肠酒”,缓缓倾倒。
酒液落地,竟嗤嗤作响,青石砖蚀出白沫。
“毒娘子紫鸢,名不虚传。”
紫鸢起身,袖中滑出两柄短刃:“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从你坐下那一刻。”青衫客握剑,“你的呼吸太轻,轻得像猫——隐楼杀手的特征。”
笛声骤急。
无数黑影从窗外涌入,刀光如网,罩向青衫客。
剑再出。
这一次,柳雁声看清了。
剑光不是一道,是千道。
如雨丝迸散,每一滴雨都是一剑。
黑影纷纷倒地,喉间红线如出一辙。
紫鸢的短刃已到青衫客后心。
他却似背后生眼,剑尖回挑,叮叮两声,短刃坠地。
剑锋停在紫鸢眉心。
“楼主在哪?”
紫鸢冷笑:“你永远找不到。”
“我不需要找。”青衫客收剑,“他会来找我。”
他拉起柳雁声,走出客栈。
门外月明星稀,哪还有笛声?
唯有风中血腥味,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柳雁声颤声问:“他们……都死了?”
“该死的人,早晚会死。”青衫客望着月亮,“就像该来的真相,躲不过二十年。”
第三章旧约如锈
他们在一处山洞歇脚。
篝火燃起,映得洞壁光影摇曳。
青衫客取出令牌,在火上细看。
“这不是云隐令。”他说。
柳雁声愕然:“那是什么?”
“钥匙。”青衫客道,“开启‘无垢山庄’密室的钥匙。”
“无垢山庄?那不是我爹……”
“是你爹的师门。”青衫客拨弄着火堆,“二十年前,无垢山庄庄主岳无垢与隐楼楼主订下盟约,共守一桩秘密。但岳无垢突然暴毙,秘密随之湮灭。”
“什么秘密?”
“关于一场足以颠覆武林的阴谋。”青衫客眼神悠远,“当年参与盟约的七人,如今只剩两人活着——隐楼楼主,和我。”
柳雁声深吸一口气:“你是七人之一?”
“曾经是。”青衫客将令牌抛给他,“你爹偷走它,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阻止阴谋。”
“阴谋是什么?”
“有人要重开‘修罗场’。”
柳雁声头皮发麻。修罗场是江湖传说里的死斗之地,胜者掌控武林至宝“天机卷”,败者尸骨无存。
“天机卷不是早已销毁?”
“卷可毁,人心难毁。”青衫客起身,“走吧,该去无垢山庄了。”
“现在?”
“月黑风高,正是刨根问底时。”
无垢山庄早已荒废。
断壁残垣间,野草疯长,唯有正堂的石像仍立着,斑驳如鬼影。
青衫客径直走到石像后,摸索片刻,地面忽开一洞。
阶梯向下,深不见底。
柳雁声紧随其后,手中火折子照亮甬道。
密室内别无他物,唯有一具白骨倚墙而坐,手中握着一卷羊皮。
青衫客取过羊皮展开,面色渐渐凝重。
“果然如此……”
“写的是什么?”
“岳无垢的遗书。”青衫客递给他,“你自己看。”
柳雁声借光阅读,越看越惊。
原来当年的盟约是假,陷阱是真。隐楼楼主与外人勾结,假意结盟,实则要铲除无垢山庄。岳无垢发觉真相,遭灭口前写下这一切,藏于密室。
“那令牌……”
“是岳无垢留下的证据,指向隐楼背后的真正主谋——”青衫客忽地转身,剑指柳雁声!
“你不是柳雁声。”
柳雁声僵住:“阁下何意?”
“柳轻尘的儿子早夭于三岁,我亲眼所见。”青衫客剑锋逼近,“你是谁?”
“柳雁声”笑了。
笑声嘶哑,竟变成女声。
“无刃啊无刃……你还是这么精明。”
她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娇艳的脸。
竟是紫鸢!
“客栈里死的,是你的替身。”青衫客冷冷道,“你假扮柳雁声,引我来此,是为了取回遗书?”
紫鸢叹息:“楼主说得对,骗你太难。”
“楼主是谁?”
“你猜不到?”
青衫客瞳孔骤缩:“是‘千面狐’玉玲珑?”
“正是。”紫鸢袖中射出三道银针,“可惜你知道得太晚!”
青衫客挥剑格挡,银针尽数落地。
但紫鸢已趁机扑向洞口。
剑光追至。
紫鸢反手洒出一片红雾。
青衫客急退,剑舞如屏,红雾被剑气逼散。
再看时,紫鸢已不见踪影。
唯有遗书落在地上。
青衫客拾起,沉默良久。
月光从洞顶裂隙洒下,照见遗书末行小字:
“幕后之人,善易容,精算计,身边最亲者即最毒者。”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从未怀疑过的人。
第四章刃碎无痕
回到忘尘客栈时,天已微明。
老头仍在柜后打盹,仿佛昨夜的血战从未发生。
青衫客走到柜前,叩了叩台面。
“酒钱。”
老头睁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什么酒?”
“醉生梦死。”
“本店没有——”
“有的。”青衫客打断他,“楼主。”
老头笑了。
笑声清越,竟似少年。
他慢慢撕下脸上伪装,露出一张英俊却阴鸷的脸。
“你何时发现的?”
“从你拿出毒酒开始。”青衫客道,“忘尘客栈的老板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是我亲手埋的。”
“玉玲珑……”青衫客握紧剑柄,“二十年了,你终究放不下野心。”
玉玲珑叹息:“放下?如何放下?天机卷里藏着的不仅是武功,是长生之谜!岳无垢迂腐,宁可毁卷也不共享,他该死!”
“所以你杀了他,嫁祸柳轻尘,假借隐楼之名铲除异己……”青衫客摇头,“值得吗?”
“成王败寇,何必多言。”玉玲珑袖中滑出一柄软剑,“今日,你我终须一战。”
剑出!
软剑如蛇,缠向青衫客咽喉。
青衫客的剑却更快。
快得像光。
但软剑忽地转弯,刺向柳雁声——不,是紫鸢假扮的柳雁声早已逃走,此刻站在那里的,竟是真正的柳雁声!
少年脸色苍白,显然刚被找到。
青衫客撤剑回防,软剑趁机穿透他肩胛。
血溅。
玉玲珑冷笑:“你还是心软。”
青衫客按着伤口,忽然笑了。
“你错了。”
他剑尖挑起地上遗书,掷向玉玲珑。
“岳无垢的最后一计,你看仔细。”
玉玲珑接住遗书,面色突变。
羊皮卷上字迹竟在阳光下渐渐消失!
“这是……”
“幻墨。”青衫客道,“见光即散。真正的遗书,在我心里。”
玉玲珑咆哮,软剑狂攻。
青衫客却不挡了。
他剑锋直刺,毫无花巧。
以命换命。
软剑贯穿他胸口时,他的剑也没入玉玲珑心口。
两人踉跄分开。
玉玲珑盯着他:“你……求死?”
“无刃早该死了。”青衫客咳血,“从二十年前,我错信你那一天起。”
他倒下时,看见柳雁声跑过来,少年眼中泪光闪烁。
月光彻底隐去,晨光初现。
忘尘客栈的灯笼还在晃。
只是再无人等在那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