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秦稔不太在意地回答,然后绕着亭台的立柱转一大圈后终于停在了书桌边。
秦稔走路没有声音,要不是淡青的丝质裙摆偶尔能勾勒出她修长匀称的双腿,袁央洛都要怀疑眼前的秦稔实际上是一只没有腿只能靠飘的鬼魂。
“那你……” 袁央洛刚试探性开口,就被秦稔打断:“不乐意。”
秦稔高举着茶壶倾倒,任由茶水砸到茶杯里又溅到四周。没一会书桌就变得满目狼藉,四处都是水渍,连没看完的书页都被浸湿大半。
将一壶茶全都倒完后,秦稔飘着走到亭台最边缘,俯视着在对面客栈进进出出的宋家人,半晌才开口道:“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就已经是一个错误了。”
秦稔回过头,望着袁央洛,眼睛里包裹着复杂的情绪,有悲悯也有一丝慈爱。
“你知道小烛为什么喜欢鸡么?”秦稔突兀地提问。袁央洛诚实地摇头,但她知道秦稔很快就会自己说出来。
果然,秦稔垂眸一笑,又重新望向楼下,背对着袁央洛缓缓说道:“因为鸡很好吃。”
自觉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秦稔一个人耸着肩笑了许久。久到袁央洛觉得小腿站得有些发麻,秦稔才收敛笑声,继续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吧,我也不太记得具体的时间了。我从茶铺路溜出去散心,你知道的,没有人能忍受在这种地方永远呆着,只不过我不能出去太久,也不能出去太远。”
“那时我闲逛了一下午,路过一家肉铺,见他小小的个子蹲在一旁,七八岁的模样,整个人几乎只剩骨头,心一软就邀请他来我的追忆小院了。他刚到我的小院里吃的第一顿饱饭就是柴火鸡,他当时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他年纪虽小,嘴巴却很甜,很对我的胃口,我便将他多留了一段时间。”
“别误会,我们总是会挑一些合眼缘的客人来追忆小院,听听他们的故事,帮他们了断一些陈年的枷锁,这是追忆小院主人的职责。”
袁央洛歪头:“过去的执念?”
烛鸡翁也曾说过差不多的话,他会将客人们因过去的执念而凝结成的鸡毛扎成一只鸡养在自己的院子里,而那些摆脱了“过去”的客人便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小院。
秦稔点点头:“差不多,但还有些不一样。我们,我是指像我和烛鸡翁这样守着追忆小院的人,比起帮助客人摆脱烦恼,更重要的是斩断与过去的联系。一个人如果对过去有太深的执念,就会执着于回到过去,去做一些改变来挽回让他们愧疚或者后悔的事,所以我们需要尽可能消解这样的想法。但……总有意外。”
秦稔说完便盯着袁央洛,把袁央洛心里看得发毛。
袁央洛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你是说我是那个意外?毕竟我好像真的回到过去了。”
秦稔笑意愈发明显,舒展地转了一圈,然后躺倒在书桌旁,翘起手指将湿透的书卷扔到了一边。她用指尖点点书桌朝向袁央洛的一侧,道:“过来坐,我们慢慢聊。”
袁央洛瞧着仍然湿漉漉一片的书桌,并不是很想坐下:“没事,我站着就行。”
秦稔没有强求,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道:“你确实是一个意外,但谁说意外只有一个呢?总有人执念过去,然后找到了回到过去的办法。可很多遗憾并非回到过去就能改变的,所以他们不断地用同样的方法回到过去的过去,永无止尽地重复,最终迷失在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过去’中了。”
秦稔在说起不断往复的过程时,眉眼总是透露出一丝伤感,像是对这个过程十分熟悉。
“你回去过吗?”袁央洛看着半躺在地的秦稔开口,见她一手支着头,一手百无聊赖地用指尖蘸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
秦稔写字的手指一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语气波澜不惊:“哎,就是因为回去过太多次,所以现在只能永生永世地呆在这追忆小院里了呢。算是一种惩罚吧。”
她的声音轻飘飘,似乎满不在乎,但袁央洛能感受到她语气背后无尽的苦闷。
袁央洛不知道究竟要回到过去多少次才会被惩罚永生永世驻守追忆小院,也知许多话现在说出来可能并没有什么效果,但她还是开口宽慰道:“往事不可追,还是向前看的好。”
“我现在懂了,所以我和上门做客的人谈心时,都十分真挚地劝诫他们放下过去,” 秦稔勾勾手指,书桌上便出现了一只香炉,之前袁央洛闻见的檀木香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能让人安神。
若是因为受到惩罚才成为追忆小院的主人,那意味着烛鸡翁也曾不计其数地回到过去弥补遗憾。
“不聊我了,来聊聊你。你进我的小院已经半个多时辰了,居然还没长出兔毛。你就对过去没有任何遗憾吗?”
秦稔挺乐意和袁央洛聊天的,不仅是因为观察了她好几天,以及不受追忆小院影响,更因为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向阳而生的温暖。和她自己常年如坠冰窟的生活相比,袁央洛自带一种让人艳羡的魅力。
袁央洛换了个姿势,往后靠在了立柱上:“有的,还挺多。想见见我的亲生父母;也想在头一次逃婚的时候选个更体面的办法,不让爹和娘难做;还想回到金枕城换一个榜单任务,现在这个太难了!”
“那你居然没想过回到过去?”秦稔有些惊讶,回到过去改变过去在她看来基本上是人人都会有的想法。
袁央洛耸耸肩,憨憨一笑:“这不就是因为遗憾太多,如果回到过去根本不知道从哪开始改起么?而且谁知道会不会产生新的遗憾呢?”
听到最后一句,秦稔眸色一暗,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确实,终究是太贪心才会落到我这个下场。”
见秦稔话已经聊开,袁央洛将心中的疑问提出来:“我是因为烛鸡翁的法阵来到这里的,我迟早要回去的。那我……我在这里做到的事,在我回去后会变回原样么?”
秦稔摇摇头:“他们会按照新的轨迹继续生活下去,只不过对于他们而言你就是一个出现又离开的人了。如我之前所说,过去有很多,我总以为回到过去便能将遗憾填补,可每一次回去都会带来新的改变,就导致了‘过去’无穷无尽。每一个像我一样受惩罚的人只会停留在其中一个‘过去’的追忆小院,彼此之间不会再见面。”
“不再见面……那你为何不愿意和烛鸡翁对话呢?他应该想做到这件事很久了,而且也找到了方法,看起来有很多想问的。”袁央洛盘点遗憾时才发现,如果秦稔不愿意和烛鸡翁对话,那岂不是意味着她第三个任务也要失败了?
她想要加入江海派的路途还真是多舛,如果这次还加不进去,她干脆就把自己的鸳鸯盟做大做强算了。
袁央洛脑子里冒出一长串零零碎碎的想法,却没发现秦稔的下半身隐隐变得透明。
秦稔飘飘忽忽地站起身,走到亭台边淡淡地说道:“因为我也是他过去的一部分,对他而言,放下过去才能真的解脱。我以为他在追忆小院呆了这么多年,应该已经想通了呢,没想到还是小孩子心性。好了,我今天有些累了,你且回吧。”
“嗯?”袁央洛没料到秦稔会突然下逐客令,赶忙问道:“若你不想和烛鸡翁对话,那你知道我该怎么回去吗?之前他只教了我沟通对话的回去办法。”
秦稔的裙摆在阳光下几乎已经消失,她有些虚弱地挥手,亭台边缘便出现了一条通往楼下的楼梯:“时间到了,你自然就会回去。你不属于这个过去,你也不愿意留在这个过去,所以不会有人阻止你回去。心向未来的人,过去从不是累赘。”
袁央洛感觉有一股力量拉着她往楼梯口方向移动,整个二楼又开始出现模糊不清的情况。她赶忙又问道:“那你呢?你有办法离开追忆小院么?”
秦稔在光中望着袁央洛弯起眼角,像一开始见面时一样笑眯眯道:“快了。其实我的遗憾一直是我年幼时倾心却不得不分开的少年,后来听说他的家乡闹饥荒,他饿死在逃亡的路上。所以我总是想办法回到饥荒发生之前,想要将他救下来,可每一次都不够完美。不知是不是被这种能回到过去的能力蛊惑,我总想尽善尽美,救下了他就想救下更多人,救下了更多人就想让整个天下都不再有这样的苦难,但总有我做不到的,总是会产生新的遗憾,甚至很多事越做越差。”
“所以我不停地回到过去,直到万劫不复。若是我一开始就像你这样朝前看,也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副田地。” 秦稔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阳光下不停闪烁。
在袁央洛完全被拉入楼梯口时,她看到秦稔轻轻张开嘴,似乎说了一句话,可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所有的音节都被吞没。
秦稔叹了口气,对着袁央洛消失的地方再一次开口:“如果见到小烛你帮我和他说一声抱歉,让他陷入无尽的循环是我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