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日光晴好,慈芷亭想,不如去澹台菡府上拜访,看看她那天的气消了没。
眨眼之间到了景亲王府,门大开着,府上却静悄悄的。澹台菡府上人丁少,慈芷亭也不是外人,便自己将自己请进了府。
走到正堂,还是一个人也不见,慈芷亭呼唤了两声,有些奇怪。见还没有人来,她便自行向内堂走去。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便来到“鸿儒堂”牌匾之下。
慈芷亭刚要敲门,忽然一顿,鸿儒堂?
后退两步,抬头望去,确实是“鸿儒堂”三个大字,字迹有些模糊。慈芷亭眉头一皱,不是早被澹台馥音换成“金菡萏”了吗?
联想到鸦雀无声的王府,慈芷亭愈发觉得不对,心下戒备起来。她又试着喊了两声澹台菡的名字,转念一想,又觉得徒劳,凑近了内堂大门,侧耳倾听内堂里的动静。
没有动静。慈芷亭越想越慌,一抬手推开了内堂门,屋里却空无一人。
慈芷亭进内堂转了一圈,一切如旧,连自己上回赠澹台菡的香膏都还搁在桌上。慈芷亭这才想到,别是澹台菡恰巧出门了吧?
慈芷亭不愿白来一趟,遂决定进宫去找澹台馥音议事。刚走回正堂,忽听得侧厢有说话声,好像是阿瑶。慈芷亭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循着声来到门前,听清了话里的内容。
“……国仇家恨,不死不休。你们设计害我故国来向你们俯首称臣,以你性命相抵,犹嫌不足!”
慈芷亭猛地推门进屋,看见澹台菡披头散发地躺在血泊之中,脖子已豁开了一半。一个男子站在她身前,手里的尖刀仍在滴血。
男子听见响动,转过头来——脸上没有五官。
“啊!”慈芷亭腾地一下坐起身来,耳朵还有些蜂鸣,一时间只能听见心急促地扑通扑通跳。她深呼吸了几次,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听到一帘一帘泼洒的雨声。
夜雨还在下。
屋里黑魆魆的,主人不喜熏香,只有桌案上未合盖的砚台散出淡淡的墨香。慈芷亭重新躺下,不知怎的,觉得被子又潮又冷,像湿泥裹在自己身上。
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同意了澹台馥音将金道文放到景亲王府上。慈芷亭这几天来时不时便想到自己在太极殿与澹台馥音和乌霭时一唱一和地帮腔,恨不得把说出去的话再嚼吧嚼吧咽回去。
国仇家恨不是开玩笑的,通敌卖国之人更不似一般偷鸡摸狗的小贼,不论军中有没有内奸,都不能仗着澹台菡的信任,拿她的性命做筹码。
更是拿三人十几年的情分做筹码。
纠结了这许多天,这一梦让慈芷亭再也忍不下去了,几乎想立刻冲到景亲王府上,揪着那个高丽国人的领子把他扔出去。然而慈芷亭一向最不爱麻烦别人,现在正是深更半夜,外头又下着大雨,最快只能等明早下山进城去。
可那鲜血淋漓的噩梦一直在她脑中徘徊不去,她耐不住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万一那个高丽人今晚,不,就现在动手,怎么办呢?
就这样翻过来覆过去,好容易挨到了天亮。窗里已透进鱼肚白,可风雨声还未止息,慈芷亭在心里估算完时辰,又估计雨势,不知是半夜未睡还是怎么,这会儿竟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眼。
等到她再次惊醒,天光已然大亮,风雨声也早歇下了。慈芷亭懊恼地翻身下床,胡乱找出一件便服套上就向外走去。
瞻云阁与屺陵寺后门相通,要想下山,最近的路是穿过寺里。
匆匆进寺,又有毛毛细雨落下,慈芷亭见四下静谧,只偶尔经过几个小和尚,便知道大批香客还没来,应是时候尚早,稍稍舒了口气。
绕过一进殿,前头不远便是寺门,不经意间,慈芷亭余光看见一进殿里一个女子的背影。那人身着赭色粗布麻衣,发髻梳着已婚女子的式样,正在拿着三支香叩首。
这么早就来上香?慈芷亭脚下步子没停,想着现在大约寺门才刚开,这妇人恐怕是今日第一柱香。
外头又有三两信众相携往一进殿走来,慈芷亭合手跟他们打过照面,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大人,大人”的呼喊,她一转身,一个小厮正向她跑来。
他口中还喊个不停,刚刚经过的几个香客以及殿中的妇人纷纷侧目。慈芷亭赶紧示意小厮噤声:“别嚷。”
小厮名叫紫竹,是从慈府里就跟着慈芷亭的,后又被她带来瞻云阁。他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大人,一大早的,您这是要去哪啊?也不跟我们知会一声,早膳也没用呢。”
慈芷亭这边火急火燎的,一听他赶上来就为这点事,扔下一句“我下山”就要走。
“哎哎,”紫竹拦住她,为她打上伞,“大人哪怕又不吃饭,就预备这样下山?走着啊?”
关心则乱,慈芷亭这才意识到自己一醒来就闷头走,这样进城,还不得走到明天?
紫竹瞧着她的面色,一点头:“好嘞,大人稍等,这就去为您备车。”
“不要车。”慈芷亭喊住紫竹,“找匹好马,我在寺门口等着。”
紫竹虽有迟疑,还是应声去了。既要等着牵马来,便不必再着急,慈芷亭举着伞慢慢地踱步,避开香客和寺中人来往的正路,从侧边小径出了寺门。
外面山道上临着一侧窄窄的草丛,草丛那边就是山崖,草丛里似乎还蹲着一个人。
慈芷亭不禁探过身子,左摇右晃地想看个确切,就是刚刚在殿里进香的那个赭衣女人。
看她在雨里淋着,慈芷亭便略微提起裤腿,向草丛里走了过去。就要走到女人身旁时,隐约传来笃笃蹄声,慈芷亭往右边山道望去,紫竹正骑着枣红马从寺后转出来。
就在这时,前头的女人一挺身站起,疾走两步,向着山崖便跳了下去。
“喂!”
金道文刷完了马,拿手在额前遮着毛毛雨,正要跑回房。他虽在马厩做工,到底是皇帝送给亲王的面首,澹台菡虽然无语,顾着与澹台馥音的交情,吩咐了将金道文好吃好喝地供着。现如今他住东花厅,饮食与澹台菡一起,俨然已是半个主子待遇。
阿月本来还拿这外邦人当猴看,谁想猴成了主子,很有些不忿。她也问过澹台菡,澹台菡说“让他上桌吃饭,我吃多少毒,他就吃多少毒”,把阿月说的哑口无言,又不理解:既然还是不放心金道文,干嘛许他在府里住下呢?
她看不上金道文凭着身份占这许多便宜,语气自然也算不上多客气:“小姐要出府去,你来赶车。”
只可惜金道文是个闷葫芦,任你怎么踹也不出响:“好,我换身衣服,这就去备马。”
阿月翻了个白眼走了,金道文回到房里,找出最体面的一身套衫换上。衣柜里一排都是澹台菡让阿瑶帮他采购的新衣裤,颜色和样式也都低调合身。
在家时,家里已快揭不开锅了,自然没钱买衣服。来京前,金道文一路上三个月都穿着同一件馊的军装,早让手铐脚镣磨得像叫化子。在宫里,他又被套上最华贵的绫罗绸缎,因为他是皇家即将送出手的礼物。
在景亲王府是他第一次被当成人来对待。
从小苦难的孩子大都心思细腻,金道文不是听不出阿月的不善,可他不在乎。景亲王府的主子是澹台菡,而这几天来澹台菡对他的好,除了他亲生哥哥,这辈子他所遇到的所有人再无出其右。
他利索地收拾好自己,来到王府后门时,却看见阿瑶正带着车夫王伯,牵着马车正往外走。
“留步!王伯!”金道文叫住二人,“不是说让我赶车吗?”
“是你?”每月初一十五澹台菡去善堂施粥,从来都是老车夫王伯赶车,阿瑶问,“谁说让你赶车的?”
“阿月姑娘刚刚跟我说的。”
阿瑶一听就知道阿月这毛丫头片子又在擅自多事。阿月也算机灵能干,就是心眼儿小,阿瑶暗自决定回头好好跟阿月说道一番,冲金道文一扬手:“大概阿月误会了,没事,让王伯来吧。”
又瞥见金道文身上的衣服,顺口问,“你去赶车怎么穿成这样?”
给金道文置办衣服是阿瑶经手的,他穿着的这件,虽然再隆重也隆重不到哪去,确实是阿瑶买来为他参加宴席准备的。
金道文不懂汉人的种种礼仪,又是个苦出身,在家也没见过大世面。他只想着,驾车那是什么活计?主子坐在马车里头,马车外的前轼坐着的便只有他,路上的人能看到的也只有他,那便是主子出行的门面。金道文把自己收拾得齐整,私心是不愿丢了澹台菡的脸。
阿瑶看他又不吱声了,红着脸在那戳着,心下了悟三分,笑着说:“行了,你回去歇着吧。”
可是金道文不愿回去歇着。
王伯看他还是不动,哈哈大笑地打趣:“你个傻小子还挺会揽活,你来赶车,你认得去善堂的路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一句正扎在了金道文心窝里。他刚来京城,门都没出过几次,哪里都不认得,什么都不知道,由不得他不愿意。
正在他要颓然折返的时候,阿瑶的声音又传来:“真是呢,你还没怎么去过城里吧?要不今天你也来,就当跟着王伯认路。”
于是当澹台菡从正门出来,掀开红绒宝盖马车的帘子,着实惊了一下:“哟,你怎么在这?”
金道文缩在车厢的角落,让自己的占地面积尽可能小,半天说不明白一句话。还是阿瑶扶着澹台菡的手让她上车:“小姐,他是来认路的,跟着王伯学驾马车呢。”
“哦。”澹台菡在金道文对面的软垫上落座,阿瑶为她斟上茶水,马车便缓缓起行了。
学驾马车有什么说不得的?澹台菡莫名其妙,看着金道文又像小媳妇受屈似的,心想这小孩儿可真是够奇怪的。
待马车驶上了大街,外面渐渐嘈杂起来。小雨已停了,正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街上有小规模的集,京城的居民都趁着这时候来街上游玩,路边酒肆茶楼、各类商店都忙得不亦乐乎。
人声鼎沸顺着车窗传进来,金道文长这么大,基本都是在小村庄里憋着,除开上战场,最远只到过镇上。刚才的拘束早抛之脑后,他忍不住撩开窗帘往外看去,男女老少,熙熙攘攘,马车驶过一个个演杂耍的、摆摊儿卖糖画的,亭台楼阁一重高过一重,不见边际,远处遥见皇城金光闪闪的屋顶,一派大国都城的繁华气象,金道文简直看得呆了。
澹台菡笑到:“怎么样,热闹吧?”
金道文又受惊似的一回头,见澹台菡笑吟吟的,放松下来,也腼腆地笑了一下:“景奶奶笑话,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呢。”
“这朱雀大街是京城最宽敞、最繁华的主街道,在京城的中轴线上,前头一会儿要经过一条玄武大街,直通皇宫的,是另一条中轴线。”澹台菡自然地向他介绍,“你要是没见过,晚上我们回来时可以逛一逛。”
这时,外面传来王伯的喊声:“傻小子,光坐在里头怎么学驾车?走上朱雀街了,往前直奔就算完,你不如出来上上手!”
其实金道文还想听澹台菡讲,不禁在心里狠狠埋怨了一回王伯这不会挑时机的臭老头。可他就是借这由头跟出来的,顶着澹台菡的目光,他只得磨磨叽叽地钻了出去。
王伯一辈子粗人,哪懂什么谆谆教诲,只把缰绳和马鞭一股脑儿塞他手里。金道文第一次驾车,才发现与自己骑马完全两样,他不知关窍,只好硬着头皮驱马。车里澹台菡唤王伯进来歇歇,喝口水,金道文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希望景亲王不要如此善待下人。
王伯进车厢后,路上的人似乎更挤了。打从十岁开始骑马,金道文从没如此紧张过。车轮辘辘地颠簸,金道文紧紧攥着缰绳,一边自我安慰把车驾稳也算是报答景奶奶,一边暗骂自己在府里还敢逞能,竟妄想一个人给景奶奶驾车。
有惊无险地又行过一个牌坊,金道文已打定主意,只要过了前头玄武大街的道口,就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怕走过了,把王伯叫出来坐镇。
于是玄武大街浓缩成一个点,金道文满心满眼只剩路口那“王二麻子剪刀铺”的招幌。路边行脚贩子“喂——”地吆喝一声,表演喷火的杂耍艺人“呼”地吹火,落在金道文的耳朵里都自动变成了马车骨碌碌的行驶声,以最快速度向街口剪子铺冲去。
“喂——桂子油咯——”
“喂——”
“喂——你聋啊!让开——”
惊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金道文这才反应过来,忙赶在自己的马也受惊之前扯紧缰绳刹住车,冷汗已浸透了后背。
自玄武大街一头奔来的三骑也终于在金道文的车前堪堪停住,两匹打头阵的骏马刚被猛然勒止,不安地前后踏着步子。
“你怎么回事!”马上的人劈头盖脸问道,他身负轻甲,金道文一眼就认出他是个骑兵,“眼瞎耳朵也聋吗?看不见有人过来?喊你也听不见,赶着上坟去呢?”
怕什么来什么,金道文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兵士,更不知如何跟车内的人交差。
“奇了,又聋又瞎,还是个哑巴吗?问你话呢!你可知道你碍着什么人了!”
金道文心如擂鼓,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诶,别胡说。”
就在这时,三人中后面的那一匹马走上前来,驭者身穿锦袍,膀阔肩宽,壮如小山似的,一张脸黝黑,眉毛很浓。
“没伤着人就行,”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金道文,“小兄弟,驾车得看着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