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天还未大亮,天边弥漫着绯紫的朝霞,浓郁地像宫里开的凤仙花,将云彩都染成藕粉色。民谚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朝霞灿烂如斯,便可知今日恐怕免不了一场大雨。
幸而今日是朝会日。卯时一刻文武百官便已在殿前列好队,一刻钟后,皇帝驾到,队伍里立刻有人出列,结合高丽王遣使进京议和一事,向皇帝恭贺这“紫气东来”的祥瑞之兆。
澹台馥音听了一番恭维,向紫霞漫天的殿外一瞥,第一眼先确定了慈芷亭站在下首,第二眼便看到列中前排一个左臂吊在胸前的武将。
“抚远将军今日也来了?”
武将出列,单膝跪下:“是,回陛下,末将伤愈,昨日已回卫府交接,今日上朝,愿请陛下安康。”
他年四十有余,正当壮年,穿着武官朝服,也如身披金甲般威风,正是此次高丽一战的主将和功臣,抚远将军雷瑞。
自五年前先帝仍在时,向来安分的高丽国便开始蠢蠢欲动,每年岁贡照常,可边境却屡屡有乱兵侵扰,规模不大,也并没有什么威胁,只是害苦了边境的百姓。朝廷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两年前,高丽国竟胆大包天,举兵来犯,打了边防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火骤起,高丽小国原本不足为虑,可此次他们准备充分,兵精粮足,朝廷竟屡战屡败,连失两城。不得已之下,澹台馥音只好封雷瑞为抚远将军,带兵前去支援。
可即便如此,两军还是堪堪战个平手,雷瑞收复一城后,两军便一直僵持了半年之久。朝野上下均没想到这次的战局如此棘手,最终还是澹台馥音拍板,再派诚郡王领了亲军上阵,又苦耗了半年,这才大获全胜。
雷瑞在先帝时便得到重用,在军中颇有威望。这次高丽战中,他又力挽狂澜,扭转颓势,最后一役还身受重伤,折断了一臂一腿。凯旋后,澹台馥音免了他的朝议和军务,让他安心养伤。没想到他才刚刚扔下拐,手臂还吊着,便称自己“伤愈”,赶来上朝了。
“爱卿免礼。”他是先皇旧将,澹台馥音自小便见过他,除了惜才外更多了一分长辈的敬重,“雷将军恪勤自勉。”
雷瑞谢过夸赞,正待入列,又有大臣向澹台馥音请按雷瑞军功论赏。
雷瑞刚班师回朝时,伤情正严重。澹台馥音顾不上别的,先让他去休养,战后的赏罚拖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雷将军鏖战一年,于社稷自然有大功。”澹台馥音想了想,“去抚远将军称号,便擢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仍居京师休养,暂时不必轮值了。其他的,吏部论功行赏即可。”
雷瑞谢了恩,却没有立即入列,仍然跪着说:“陛下,也请对钱将军之功早做定论吧,以慰其在天之灵。”
钱将军钱肃,便是高丽战初起的时候,领边防军御敌的宣威将军,后作为雷瑞的下属共同领兵,在收复城池的战役中已战死疆场了。
这虽是为国捐躯的壮举,可在雷瑞到前,他屡战屡败,乃至丢失了两座城池,这也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按律该是大罪。
澹台馥音知道雷瑞的意思是看在钱肃战死沙场的份上,至少为他博一个身后名。军人只要是为国效力,哪怕素未谋面都可称同袍,更何况是真正一起浴血杀敌的战友呢?
“你平身吧。”澹台馥音没有表态,只道,“高丽国遣使来议和的事,礼部要慎重对待。具体各事项礼部尚书需得提前准备好,我得空会召你相商。”
礼部尚书赶紧出列领命。其实不需要澹台馥音强调,这一次的仗打的格外艰难,好不容易有个了结,目前朝野上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更何况这一次是高丽国无缘无故主动起兵,此番前来归降,可有的说道了。
下朝后,慈芷亭慢慢地缀在散去的官员末尾,待人都差不多散干净了,她步子一转,沿着长街进入一个角门,七拐八拐便来到了太极殿前。
太极殿是澹台馥音如今的寝殿。慈芷亭十一岁起开始做公主伴读,父母亡故后家门衰败,她应澹台馥音的邀请,长住在了公主寝宫的东偏殿,对这皇宫比自己家里还熟悉。
慈芷亭还记得入宫做伴读的第一天,澹台馥音冒着雨来到宫门口接她。待二人来到翠微宫里,才发现先皇已经带了一个小孩在等她们了。
这个小孩便是景亲王的独女澹台菡,从这天起,澹台菡便住在翠微宫的西偏殿。
她们三人几乎同岁,从此之后便再没有分开过。每天听学、用膳、在御花园里玩闹、在这皇宫里相伴而行,一天天的日子就在这悄无声息中如流云一般滑走了,现在走上从前走过的皇宫长街,慈芷亭只觉得过去的记忆镜花水月似的,恍惚看不真切。
而如今她住在京郊,澹台馥音从公主的翠微宫搬到了皇帝的太极殿,澹台菡也早已搬回了景亲王府。
宫人向来不敢拦她,她的手按在太极殿门上。
她们三人如今虽已各居一方,身份早也大不相同,可感情从没生疏过一点。这已全然足够了,不是么?慈芷亭心中怅惘,却没来由,只好强压下去,推开了门。
殿内燃着龙涎香,澹台馥音面前摆着早点,乌霭时在一旁相陪。
“你来了,吃东西吗?”
慈芷亭没接话,向乌霭时拱手,乌霭时也回了个半礼。这两人之间向来奇怪,原本乌霭时作为后宫之人、皇帝爱侣,该是慈芷亭作为臣子向他行礼。可慈芷亭和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乌霭时又没名没分,实在掰扯不清地位尊卑,因此这两人从来都是平级见礼的。
“慈大人可来了,陛下刚才还在念叨您。”乌霭时仍旧是面带三分笑,坐在一边榻上,手里在翻一卷书。
澹台馥音有什么事,从来不避着乌霭时,因此乌霭时知道慈芷亭的摄政王名头里其实没掺水分。慈芷亭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当着他的面,把朝会上的事跟澹台馥音商量:“钱肃的事,你怎么打算的?”
“我没打算,他输了整整一年是实情。”澹台馥音漱了口,让款冬去殿外候着,“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反正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你还何必在这跟一个死人计较?”慈芷亭和澹台馥音一说起话总像在打哑谜,“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你就权当他以死谢罪了。”
“谁说他没做不该做的了?跟高丽国这么一点小仗就能拖两年,这应该吗?”澹台馥音看了她一眼,倏忽眼神又收回来。
慈芷亭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澹台馥音的顾虑。正想算了,乌霭时好似不经意地搭话道:“陛下,慈大人向来知道您慈悲心肠,连敌国的战俘都肯施舍一条富贵出路,您就顺着慈大人的台阶下吧。”
慈芷亭一愣,没想到乌霭时竟替自己说话,更没想到她与澹台馥音这云山雾罩的谜语,竟让乌霭时听了个透彻。
她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以退为进的话还未在心里转个周全,澹台馥音已经松口了。
“追封钱肃为从三品云麾将军吧,让吏部拟个谥号,他是要立衣冠冢,就按大将军仪制下葬,旨意我过几天就下。”
“干嘛要过几天?”慈芷亭很看不上澹台馥音这个习惯,心里有了决断之后总要再拖上两天才施行,生怕不稳妥似的跟所有人故弄玄虚一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是个死人,他还怕等吗?”澹台馥音凉凉地睨了她一眼,“你……”
破门声打断了澹台馥音的话,一个身着蛋青色绣缎短袍的身影进来殿里,张口就道:“澹台馥音,你跟我来先斩后奏了啊?”
殿里几个人都向门口看去,气氛一时略微轻松下来。
澹台馥音早知道澹台菡的来意,却还是忍不住想,我就是皇帝,我跟谁奏呢?
“去年我就跟你打过招呼了。”澹台馥音自知理亏,反而恶人先告状,“你贵为皇亲国戚,二十几了还未婚配,合规矩吗?”
这殿内几个人进出都不必行礼,说话直呼皇帝姓名,甚至澹台菡可以推门直闯进来,这会儿倒突然讲起规矩来了。
澹台菡正待说话,慈芷亭拉过她问:“馥音说你就喜欢这种类型的,我还没见过他,是什么样的?”
“模样是周正的,年纪也轻,”乌霭时揶揄地笑,“难不成是不会伺候,惹景奶奶不高兴了?”
澹台菡向来不习惯这几个人说话只说半句,跟老狐狸成精了似的互猜心眼。自从她打定主意为金道文的事向澹台馥音讨个说法,精心准备了一肚子谴责的腹稿,谁想到连来意还没说上一句,这几个老狐狸便未卜先知,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怎的反倒挤兑到澹台菡身上了,当即指着乌霭时恼羞成怒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你?这事是你撺掇的她!”
澹台菡自从几年前见到乌霭时的第一面,就开始跟他不对付。“冤枉。”乌霭时给澹台馥音端上茶,不慌不忙地摊开手,“景奶奶真是折煞微臣了,陛下的决策,岂容微臣干涉?”
澹台菡分说不过,一扯慈芷亭的袖子:“亭,你说!”
慈芷亭故作无辜:“我说什么?”
澹台馥音一撂茶盏:“行了!”端出平时人前的一副脸色,“莫不是那个小子真的给脸不要,冲撞你了?还是仍有异心?那断是不能留了,我派人跟你到府上,乱棍打死了事。”
“啊?”澹台菡一愣,“不……打死?”
慈芷亭默契地唱起了红脸:“他对你再不敬,也是活生生一条命啊,实在不行你打发他去做杂役呢?否则哪怕他不死,也是要发配岭南去的。”
“等等,他没有对我不敬啊……”
出身岭南道的乌霭时又适时插嘴:“景奶奶可别小看了,岭南那便是流放加极刑,光是那瘴气就能毒入肺腑,要是叫蛇虫咬了,便只有浑身溃烂而亡。”
“慢着!”澹台菡看他越说越瘆人,“谁说他冲撞我了?你们张嘴就要人命,他罪何至此?”
“没冲撞你在这兴师问罪什么?”澹台馥音道,“他是战俘,离了你的亲王府,就只有死路一条,你看着办吧。”
澹台菡无法:“好,你们都心狠手辣,就我一个当老好人,行了吧?”
说罢,她狠狠剜了乌霭时一眼,收获乌霭时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推门走了。
“你就坑她吧。”待澹台菡走远,慈芷亭才不满地开口,“景亲王府上要是出一点事,都是你的责任。”
把金道文送到景亲王府上这件事,办的又快又隐秘,没几个人知道,而所有知道的人都觉得皇帝这么做是糊涂了。
金道文一个高丽战俘,如何配得上堂堂景亲王呢?
可他是高丽的兵,还是有军衔的士官。高丽小国不比西域那些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镇压他们都能拖两年,还频频战败,这实在不是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么简单的。慈芷亭听话听音,澹台馥音不愿给钱肃将军一个身后英名,不是她太计较,而是她怀疑钱肃“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里通外国,泄露军情,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光慈芷亭的父兄便是被军队里的奸细害死的。可钱肃已死,人证物证均无,此事只是她和澹台馥音没根据的猜测。
澹台馥音没办法,只好要兵部将高等级一点的高丽战俘都带进宫来一趟,挑了金道文安放在澹台菡府上,试试能不能从高丽这边撕开一点口子,或者以金道文为饵引军中内奸再有动作。
只是这方法实在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得很。澹台馥音为了不惊动内奸,只以“服侍景亲王”这个荒唐的理由留下了金道文一个人,可谁能保证金道文就是知道内情的那个人呢?谁能保证所有俘获的高丽军官中,就有知道内情的人呢?又有谁能保证,这件事当中,就真的“有内情”呢?
将金道文放在景亲王府上,也是因为澹台菡知根知底、不涉政事,不必担心再泄出去什么机密,且王府在宫外,更容易引蛇出洞。可反过来讲,澹台馥音和慈芷亭把澹台菡保护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外这么久,此事也只能继续瞒着她。如果金道文真的不清白,那澹台菡的处境便是最危险的。
澹台馥音沉默了半晌,轻轻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