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的落叶抽离出黎栗的灵魂,她想让自己的骨血一并融进天地化出的美妙,只把躯壳扔在世间吧。
“为什么南方有这么多的树、这么多的历史遗迹?”黎栗问道。
路上的电动车从周毅的车旁路过,他毫不在乎,只想再慢一点,甚至想租一辆电动车带着黎栗游遍整个西湖区。
“气候原因吧,大部分的树在南方更容易存活。”
黎栗若有所思,回答道,“嗯,或许他们也不喜欢吧。”
“谁不喜欢?”
“心里没有爱的人不喜欢、心里充满荆棘的人不喜欢。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即使能栽活,也活不长久。”
黎栗害怕周毅不信,又看着他说,“我试过。”
“你试过在家栽梧桐树?”
黎栗手突然僵住,收回来后说,“不是,是抗寒的松树、北方的杨树,还有樱桃树。”
“为什么栽不活?”
黎栗苦笑笑,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一样窘迫,“是我家的,活不长久。”
周毅眉头略微皱,他知道她说的是树,但也觉得不吉利。
他小声反驳道,“别乱说话。”
黎栗知道他在恼怒什么,她家的事,周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你想听吗?”
周毅对她说,“我当然想了!我很想知道,凭什么栗栗家的树就种不活啊。”
久违的称呼,让黎栗放下戒备。
黎栗说,“你很小就离开家里了,可能不知道。我们那边有一所高中,之前是市一高中,每年都有很多考上清华北大复旦上交的学生。现在变成了二高中。那所高中里有两棵好几百年的古树,在北方是很少有几百年的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树,甚至让我感到敬畏。在它旁边坐着,我觉得它就像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心里特别安静特别富足,庄严肃穆,不敢造次冒犯。当时这两棵古树的枝叶都要快覆盖半个学校了。我当时中考被分到这个学校,进到校园里,一下子被那种文化底蕴冲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两棵树还是学校的历史底蕴在这。当时我就在想,清华北大的校园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周毅默默地听她讲述着,他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所高中。
“下次回家,高低要去看看。”
说完,周毅把车停下,俩人下车,要走一段山路,去排队索道到飞来峰。
“已经没了。”
两人并肩走着,在桂花香气的风里,在梧桐树的华盖下。
“什么?”周毅感到惊愕,看着她。
黎栗平淡到没有一点水花,说道,“我们那届之前,一高中就搬到了新校区。有一天,我们班主任讲,因为要扩道,市里决定把老高中的那两棵树砍了,她当时说的时候很伤心。后来我到高三的时候,老师总说我们一届赶不上一届。确实如此,自从我上高中开始,直到现在,都很少听说我们市的一高中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了,一年有一个都敲锣打鼓。”
“嗯。”
黎栗以为周毅不想听了,这些事确实也很无聊,比不上这风景一毫,便不再说话。
上缆车的那时候,周毅回身拉住黎栗的胳膊,生怕她没坐上来。
好在黎栗可以看到缆车下面的被古树环绕的古建筑,也不觉得尴尬。
快到山顶的时候,周毅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你也很伤心吗?”
山顶是清凉的,心里是苦热的。
“啊?”黎栗停住了拍照的手。
“之前没有伤心,只觉得有些可惜,当时不懂我班主任为什么那么伤心。后来,我懂了,但是有时候不懂更好。”
“因为你自己家的树,是吗?”
就在黎栗忧思的几秒,两人到了目的地。
周毅先下车,还是拉住黎栗的胳膊,生怕她下不来。
山顶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站在云雾里,远处还是山。山和山比,不知道哪一个更高;山和散云比,不知道哪一个更高。
哪一座山更高,不需要知道结果,没人想知道,高低错落才会成为山群;不需要攀比,没人会攀比,鬼斧神工让人类自残形愧。只是看着就很满足,除了这样的事情可以顺其自然、享受欣赏、不计得失,还有什么?
黎栗走到栏杆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换出她体内原有的浊气、灵魂。万窍通灵、识破混沌。黎栗没有感受到王安石第一次登上飞来峰的感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她只想得到一吸的安宁、一瞬的归于自然,与天地同真体,与天地同真妙。
黎栗转过身对周毅说,“周毅,来这边,这边看的清楚。”新的空气进入身体后,声音都变的清脆了。
山抹微云,静似太古,山寺钟鸣心自安。
两人又进了财神庙,黎栗指着其中的几棵树说,“我家院子里有两棵像这样的松树,不过没这么大。我爸说,那是他年轻的时候种的,到现在差不多四十多年了。之前我在家的时候,我还总能看到有小松鼠在松树上面。然后去年,被砍了。理由很荒谬,因为整个村里别人家院子里没有,只有我家有,别人来每次都说这两棵松树碍眼、杂乱,最后,我家里人,把它们砍了,小松鼠也没来过我们家了。砍了之后,我爷病了,我奶糊涂了。”
两人走走停停,旁边不知是谁敲在撞钟,引的路人向钟声处看去。
“如果它们一开始被栽种这这里,结局会是天差地别。对于某些人、某些地方,再美好的事物也留不住,甚至是摧残。拥有过后失去,对于那些极力去珍惜呵护的人,只是增添无奈和悲伤。我那时候才知道,一个健全的成年人,被周武王称为万物之灵的人,连棵树都护不住。”
周毅看尽她眼底的悲伤,她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小时候绝不是这样,甚至一度是他们家那里的孩子王,走街窜巷,按现在的话来说,实打实的社牛。
“人生不如意事常□□,中国好几千年,也是经历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侵华战争,才有了今天的新中国,连神仙都要历劫,何况树呢。”
“呵呵”,黎栗被周毅洒脱、无畏的‘狡辩’逗笑,“你说的很对。”
周毅略显骄傲,说,“我说的对就跟我走吧。”
“去哪?”
“抽个签。”
两人进了灵顺寺,安安静静的排队,等着抽签。黎栗抽完签想打开,被周毅按住。黎栗不明所以,不过没再动作。
出来后,周毅一把抢过黎栗的签,背着她急切切的看了签上的诗,又急匆匆的给撕了,嘴里嘟囔着,“不准不准,走走走,再求一个。”周易拽着黎栗的胳膊就要重新排队。
整个过程,黎栗来不及反应,她简直目瞪口呆,拒绝周毅,“不去了不去了。”
周毅皱着眉头,恳求的语气,“再去求一个吗……”
黎栗挣脱他的手,义正言辞打断道,“不是,还带你这样的?有生之年第一次来,第一次抽签,肯定是灵的。再说,哪有抽第二次的啊。”
周毅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人生怎么就不能有第二次机会,啊,你就只记得一杆子把人打死,不记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啊!”
黎栗反驳,声音都被气的提高了,“尽人事,听天命。”
“你就抽了一次签,哪尽力了。而且这还是我花钱你抽签,再抽一次,你自己花钱看看。”
“不是,你……”
黎栗一口气没出全,就被周毅截断,拉着她的胳膊又重新排队。
黎栗扫码的时候还在吐槽,“我真服了你了。”
抽完签后,黎栗先揣兜里,不给周毅一丝一毫的机会。
“一起看一起看。”周毅脑袋凑到黎栗肩膀旁。
看完后,黎栗倒是没啥反应,周毅先乐了,“你看看,还得是你自己花钱才灵呢,心诚则灵。”说完,自己得意的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头发随主人了,韧性十足,向后掠,自己又弹回来。
阳光下的他,太耀眼了,第一次看到像树一样有生命力的人,第一次因为人忽略了他背后树的高大。这才是神仙应该喜欢的孩子吧。
南方秋天的温暖比北方要暖很多,她把签收起来后才想起来,周毅的还没看呢。
“你的呢,我看看。”
周毅拿出来给她看。
签上云:【巍巍独步向云间,玉殿千官第一班, 富贵荣华天付汝,福如东海寿如山。】
“妈呀,你这就是上上签,大吉大利。”黎栗比周毅还要激动,还帮他解签,“你这第一就很有灵性,看来你第一稳了。又是富贵又是荣华的,还长寿。周毅啊,你这人生堪称完美了!”
周毅嘴角翘上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嘟嘟囔囔的,“也没完美。”
“你这还不知足,这……”,黎栗又仔细看了一遍,“你是有钱花,还有命享,富贵双全。”
“富贵又不是幸福。”周毅接过黎栗递给他的签。
黎栗眨眨眼看他,“你说话总是出其不意,但又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上也没说我的姻缘子女家庭,哪圆满了。”周毅对他的签颇为不乐意。
“再富贵,孤家寡人一个,或者以后家庭不幸福,我更糟心。”
黎栗面无表情的拿出她的签,“要不咱俩换换。”
周毅却坚定的拒绝,“不换。”
“我看我这签,挺适合你的啊。”黎栗故意逗他。
“是啊,前世就种下的好姻缘,得意的都不在乎是贫是富了,这不比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好。”
“哈哈哈,周毅,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幽默呢。”
周毅欣然接受夸奖,“我的优点多着呢,你慢慢发掘吧。不过啊,你这签是好,但是挑人还是要仔细点,最好就符合我签上的这种人,什么‘富贵荣华天付汝,福如东海寿如山’的,然后你就圆满了。”
“你刚刚不还嫌弃来着。”
“那不一样……”
两人离开财神庙,下山。
黎栗记得签号数,第八十签。
签上云:【一朝无事忽遭官、也是门衰坟未安、改换阴阳移祸福、劝君莫作等闲看。】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黎栗想啊,这山上的确有仙人,否则这签说的怎么这么准呢?
生者念念不完,逝者无法安息。
第二次抽签。
签上云:【生前结得好缘姻,一笑相逢情自亲,相当人物无高下,得意休论富与贫。】
托了周毅的福,沾了周毅的运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