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其去学校退还捐赠的钱,只是掀起一阵小小的热议,转过身就没人记得了。
陈你没有扔掉那盒药,她一直都很节俭,从不会浪费任何食物,更何况是一盒还没开封过的,又是刚好能帮助自己的药。
她人小,但已能分辨是非。想到陈江其那天异样的举止,他是不是对自己怀有愧疚啊,然后不好意思承认吗?
这个陈你研究了几天才研究出来的可能,让她心态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虽然陈江其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但是她心里对落水一事早就不计较了。
很少有人能够稍微顾及她的感受,真的从来没有,哪怕她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却总是被忽略着。
当一顿不落地吃完那盒药时,陈你的感冒好了,咳嗽也减轻了,这次生病比任何一次都容易好。
也许是她喝了好多水,也或是她长大了,抵抗力好了。
也有可能是这盒药和以前的药不太一样吧。
之前的药袋陈你都是偷偷扔掉的,如今只剩个空药盒了,她抓起塞一半到裤腰里别好,把上衣拉下来盖住。
不错,藏得好好的!
南嘉村集中丢垃圾的点,要顺着沟渠走到大路那头,就路边那一小块寸草不生黑乎乎的地,就是大众扔垃圾的地方。
“嗐呦!十一啊!你这不能独吞我们家老三的钱吧!法律都说兄弟也有继承权的!”
“是啊!小孩子不懂事,那钱放丢了,或者被人拿走了怎么办哟!”
“你才多大啊,就藏了那么多心眼,拿着钱仔细不要学坏了。”
......
还没走到沟渠,陈你就被河对面的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旧城墙的破门洞前聚了几个人。
男男女女尖酸刻薄的话不好听。
村子里常有一些争家产田亩、推拒养老责任的矛盾,既然配比无法均匀,那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
陈你也是计划生育外躲着出生的,实际她也不知道自己被生出来的意义在哪。实在是无趣,她听了一会就要走了。
“四叔五叔,我说过三叔的赔偿款都交给你们了,我现在一分也没有,不信你们搜!”
少年略微沙哑的声音在一众尖厉嚷叫中显得特别孤立无依,陈你脚跟像定住了一样。
“十一弟,做人不能太贪心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小心遭雷劈!”有青年人冷嘲热讽。
陈江其是外来户,小时候随着母亲逃荒到这里,后来母亲改嫁给河对面的寡佬陈老三,他们三口人就一起搭伙过日子。
南边边的乡镇宗族观念特别强烈,因为整条村子都是同姓同宗。即使改了姓,入了族谱,随了排名,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个外人,甚至被当成无‘耻的侵入者。
陈你从很小开始就尝过不公平的滋味,她懂得这不好受。
陈进稷总说,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话不要多,行为举止端正,不能出框。
陈你又做了一回他口中不讨喜的好事者,她现在不单偷听了,还愤愤不平地想多此一举。
几乎没多做停留,她转脚跑过竹桥,急冲冲的脚步在离着几米远的荒草堆刹停,学着电视跟踪人那样矮低身子,远远瞧着。
陈老四陈老五两家,也得有个五六口人了,他们满满当当围在破门洞前,身后只有旧城墙的陈江其,如同困兽。
“我说过三叔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才发生车祸的,两边都有责任,对方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赔的安葬费。而且,钱都给你们拿去办丧事了,至于......”
陈江其空洞的眼睛直视前方,也不管站在前面的是谁。眉梢斜挑,嗤一声,“至于3万块办的是什么级别的丧事,用去多少钱,那就不得而知了......”
村里谁不知道陈老三的葬礼只持续一天,连猪都没杀,买了些不新鲜的猪肉招待来帮忙的人,无谓是小气又占足了便宜。
20世纪初三万块能起一层小楼了,他们两家昧了多少,有心人那么一琢磨,就琢磨出来了。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可被人当面这么戳穿,不辩驳点什么,面子里子都过不去。
陈老四脾气燥起来,撸起袖子,做足了气势,“原本就是我们兄弟的卖命钱,这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些钱我们怎么就不能拿了!”
他咋咋呼呼,没把盲眼的陈江其吓到,倒先勾起婆娘刘芳内心的恐惧来,她害怕家里男人那双铁拳。
陈江其轻笑,颇不在意地道:“拿了就拿了啊,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我这里真的一点钱都没有。”
他虽是笑着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呵呵!笑话!你能说什呢?不是为了你这外来户我大伯至于死在外面!还在那假清高不要捐款,你说你没有藏着掖着,谁信?”
说话的人是陈老四家的大儿子陈春树,刚刚那个冷嘲热讽的青年。也是耍得一手混,吃喝玩乐,不事劳作,这样的人把钱看得说重,却又挥霍浪费,把钱看得说轻,却咄咄逼着一个孤苦无依的残疾人。
还是沾着堂亲的表面关系。
陈江其眼眸是冷透的漆黑,少年人稚嫩的面庞早在之前便全数埋葬。他咬紧牙关,颧骨微突脸廓僵硬,苦涩地认下了这罪名,“是!是我害的。”
他握住盲人棍的手苍劲有力到发颤,腰杆子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却仍遮不住单薄。
陈你眼里看到的陈江其比耳朵里听到的更孤立无援,他此刻肯定希望有人能帮他。
其实,她刚刚的愤愤不平只是想想而已。她还小,没有胆量去做挑战大人的事。
肚皮上的硬纸壳硌得好难受,陈你重重地挠了好几下,总挠不到难受的地方。
陈江其这样说,那两家人面面相觑起来,一时间也忘了此次的目的。
老五家的女人徐燕英是个精明人,平日里好撺掇鸡飞狗跳。她一直默不吭声,想坐收渔利又不脏面子。
这会子不出面不行了,细长的丹凤眼睄过自家懦弱的丈夫,心底有些恨铁不成钢。最后停在气红了脸的大伯哥身上,她压低声音说了两句话。
陈老四听得双眼一睁,点头赞同,于是偏过头跟自家儿子耳语。
陈春树也觉得可行,他们这两家人里,小叔一家都是怂包子,他爸是长辈,这扒拉人的事不能干,那就只有自己上手了。
他掰着指节“咯咯”响走近,没皮没脸地嘿嘿笑,“十一啊,刚刚可是你叫让搜身的,那九哥就不客气了哈!”
陈江其将盲人棍搁靠在石头墙,双臂无谓打开,笑得含义不明,“来啊!我一个瞎子,连钱的面值都辨不出......”
他拧眉思索了下,好像真认为搜身不错,“我记得从医院回来身上还有两百来块来着,正好九哥帮我看看,平日里花用有没有被骗。”
这......
陈春树是混混子,勒索人的把戏玩腻了,这要是掏不出这个数,指不成还要被倒打一耙,他为难地回头看自己老爸。
陈老四是个莽人,他只知道十一眼瞎了藏不住东西,重要的肯定放身上。眼看着威逼利诱不成,难道让一个外来户把他们家财产给顺走吗?
他抬抬下巴,示意儿子继续。
陈春树伸出手,手摸向陈江其洗得褪色的黑裤子。
肚皮上的硬纸皮硌得让人受不了了!陈你站起来,扯了根竹杈抛出去,弄出声响,然后捏着嗓子喊:“十六阿祖,你来拣笋壳吗?”
陈进稷经常到竹林捡笋壳引火,他是村里辈分高、受人尊敬的长者,年轻时候是生产队长,后来作为大队干部抓超生,由于自己家也超生,被领导吵得烦就不干了。
因为是个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又懂耕种虫害知识,基本上村子里红白事、农事,不懂的都要请教他。
所以陈你才试试这样能不能吓走他们,她缩起下巴,声调尽量沉,“诶!”
嘿!真挺像爷爷的声音。
那边果然不出声了,陈你探头望过去,那一群人灰头土脸地往断堤处拐出大路了。
虽然陈江其不是亲生的侄子,但也入了户籍,这样欺负大哥的骨肉,不给活路,这种绝户行为是要让人背地里戳脊梁骨的。
而陈江其蹲在地上,双手不知摸着什么。
陈你走过去些,城墙边有一颗杨桃树,枯落的树叶和几张蜷起来的纸‘币,形状有些像。
她就看着那双麦色皮肤,指节沉淀了黑色素的手,漫无目的地探查能碰到的所有的东西,不管什么,抓起来手感不对,再放下,再抓起......
糟糕!愧疚感好像又叠加了,明明自己帮他解围了,为什么陈你总感觉欠了陈江其的似的。
一定是他们不对付。
她咬了咬下唇,胸口闷闷地,彻底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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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