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裹儿看着手中的信函,有些事情似乎可以理通了,徐统在天授帝时期是金吾卫中候,去年李显登基后金吾卫大将军由成王李千里担任,而徐统就在这时候被调到左卫担任司阶。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武延秀拿到崔陵传出的消息,率先从刑狱中接出张岩,而张岩早就因为陆显君与张岷的联手,吃了家中送来的饭菜后中了毒,所以即便她那夜没去从政坊张岩也是必死无疑,然而她不仅去了,还遇到了在那里守株待兔的武延秀,而已经拿到近卫令牌的徐统还是可以将祸水引到梁王府,而此举会导致天授帝对武三思的戒备,顺便在武三思和李显之间留下隔阂。
她思及此处,意识到原来早在那时候朝中就已经有人在为武家设局了,或许徐统在神龙政变后被调入左卫不是意外,而是因为武崇烈在张岩那件事后就去了西京,而如今只有武崇训在左卫任中郎将,对方无法撼动武三思,于是只能从其他人身上入手。
此时已至二月中旬,院内的花树枝头已经抽出些许嫩意,窗内一旁架子上的春兰散发出淡淡幽香,李裹儿坐在窗前,看着榻上的两只猫追来闹去,一块青白玉佩静静地躺在榻沿边。
藏风进来时,李裹儿正把玩着那块青白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忍冬纹,专注程度像是第一次瞧见那东西一般。
“前几日王府有两位客人,因穿着太过奇怪,我便让人去查了查,是之前的少府监丞宋之问和他的弟弟。”
李裹儿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我记得这两人不是已经被流放到岭南了。”
“想必是偷偷回来的。”藏风说完停顿了片刻,又瞧了眼窗前的人,“而且查到他们早在年前就已经进了京,一直住的地方是光禄寺卿王大人的宅邸。”
“王同皎?”
藏风默然点了点头。
李裹儿隐约记得宋之问之前一直是站在张氏那边的,而王同皎是神龙政变的参与者之一,这两人怎么会联系到一起呢,而对方为何又要去见武三思。
她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事,蹙眉道:“徐统那边,能查到是谁将他调去的左卫吗?”
如果能将此事查清,就能知道当时刘薏苕背后的人是谁,这京中是谁在对付武三思。
藏风摇了摇头,又想起方才从王府侍卫口中听到的闲谈,补充道:“宋氏兄弟离开时似乎被王爷赏了很多东西,而且听说这两日还派人给他们换了宅子。”
李裹儿又开始摩挲手中的玉,突然出现在京中的两个人,受了王同皎的恩却又私自拜访武三思,她原以为李显登基后一些事情会变得简单,结果依旧是一团乱絮,根本理不清楚。
陆显君在院内看着窗内抬指轻按眉心的人,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便伸了伸拦腰,而后跨入屋内。
她朝李裹儿拱手行了个礼:“我之前同公主提起过的那件事,公主意下如何?”
李裹儿看着面前的女子,脸似乎越发圆润了,笑起来憨态可掬,丝毫看不出是能对自己兄长痛下杀手的人,而后又转头望了眼窗外,此时日头已经未时过半,她想起来去岁陆显君刚来公主府的日子。
“陆姑娘瞧着似乎并不像个病人。”
李裹儿知道她从小在张府一直是身体抱恙,这件事是做不得假的,但平日里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
陆显君笑了笑,说她以后就知道了。
后来入了冬以后才发现对方只是单纯地爱赖床,天气变得寒冷之后,陆显君往往都会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府中的人都已经用过了午饭,李裹儿一开始还担心她身体不适让侍女多关照,后来才知道她只是爱睡觉,便也不再让人叫她。
当时宗露猎场那件事李裹儿一直以为是在宫内的陆显君知道了公主府已经落建成功,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设计引自己前去弘文馆,希望自己能带她出宫,不过她直到近日才想明白对方只是不想在掖庭过冬,毕竟掖庭的宫人每日还要干活,自然没有能每日睡到未时的自由。
所以自从陆显君年前到公主府至今,李裹儿都鲜少在院中看到她,对方似乎一直在睡觉,近日这还是头一遭来主动找她。
陆显君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李裹儿开口,疑惑地抬头看向她。
“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你的商号还是你来负责。”李裹儿放下手中的玉佩,认真说道:“至于你想和淮阳郡王谈的事情,我也不会过问,对方要是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陆显君脸颊边的酒窝又隐现出来:“怎么会呢,以公主和他的情谊来讲,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情谊?
李裹儿将这两个字在内心仔细揣摩,虽然那时对方说要和自己做盟友,但后来发现武延秀所受的桎梏似乎比她要多很多,两个身份不对等,所求利益也不对等的人是没有办法合作的。
***
二月底时,院中的桃树枝头已经嫩绿出现,期间隐隐约约已经有了几个粉色花苞。
随着巡查使出京去各个道巡查官员政绩时,朝中也开始渐渐变得不太平,原本因为新年变得平静如水的局势也开始暗潮翻涌,两日前朝中的几道折子就让王同皎下了狱。
李裹儿看着桌子上紫檀描金的盒子,里面是王繇之前同她要过的百花金冠,李重俊命人打好了之后给她送了过来,距离生辰还有半月之久,她想起这几日进宫似乎都没有再碰到过李孟仪,倒是有些奇怪。
王同皎下狱是因为连同自己的几个挚友蓄意刺杀武三思,然而事情还未准备充分便提前暴露了,折子上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提到了他不满韦轻容干政,有意想让李显废后,如今案子已经交由御史台、刑部和吏部尚书共审。
索性今日无事,李裹儿便想着去宫内探探此案的口风,于是让棠玉将那个装着金冠的盒子收好后,两人便一同进了宫。
仁寿殿外,宫人都垂首瑟缩在檐下,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然而殿中女子的痛苦恳求不断传入耳中。有两个年轻的小宫人似乎有些动容,正准备侧首交耳时眼尖瞧见了远处宫道上的宫装丽人。
李裹儿走到阶下时,便听到了殿内李孟仪的哭声,她止住了脚步,拦住了宫人想要进去通报的举动。
李孟仪额前泛红,像是还有血迹隐隐渗出,那是方才一直磕在李显身前的台阶上所致,但她似乎丝毫不觉痛意,伸手拽着帝王身上绣着金线蟠龙的锦袍下摆,指尖攥紧不敢松开。
“......父皇,此案必定还有隐情,驸马是断然不会做此事的。”
李显对跪在自己身前的女儿似乎有些淡漠,将案上的供状递给她:“这是刑部呈上来的,上面的供词都是已经画过押的。”
李孟仪不住地摇头,并没有去接那张纸,泪水不住从眼中滚落:“儿臣与驸马夫妻多年,对他再了解不过,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李显手一松,那张纸便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刑部定然是屈打成招,不然为何这几日从不让我探望?”她看着上面的罪状慌乱地辩解。
“简直胡言乱语。”李显有些对于李孟仪随意诬陷朝臣之举显然有些不快。
“父皇,儿臣求求你,饶驸马一命,阿繇还那么小,他以后怎么办啊......”
李孟仪的泪珠不断砸在那张供状上,墨色字迹被晕染成一大片,却并不能撼动帝王分毫。
殿内的几个人都对此事默然,并没有人敢上前去扶起已经快要哭得无力的定安公主,像是已经对此事司空见惯一般。
站在上官婉儿身后的永盈目光落在那张供状上,帝王身前的女子依然在哭泣,韦清蓉欲言又止般地叹了口气,却并未打算开口向李显求情。
身前的人突然向前跨出一步,那其实是极短的一段距离,可是此刻的殿内除了李孟仪的哭诉之外,所有人都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所以上官婉儿此举引得几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韦清蓉目光倒是温和,但里面依然不乏对上官婉儿这个举动的探究。
永盈发觉身前的人沉默了半顷,在她看来这是对方少有的失礼,而后便听得身前清淡女声想起:“臣想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便先带着阿盈回去了。”
李显瞧了她一眼并未发话,倒是韦清蓉看了眼她身后的小姑娘,柔声道:“小永盈可不要辜负婉儿的悉心教导啊。”说罢便摆了摆手。
永盈俯身同上官婉儿向帝后行礼,然而转身的脚步刚踏出去一步时,便听得身后的李孟仪开口:“父皇为何总是偏袒武家,明明皇祖母已经逝世了,武家早就应该被清除了,然而却时至今日仍然允许武三思在朝中结交党羽,诬陷忠臣。”
“忠臣?”李显指了指她身前的那张纸,眉宇间隐约有些怒意,“意图胁迫朕废后的忠臣吗?”
李孟仪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恨,还是不甘心,看着身前的父亲质问道:“父皇偏袒武家究竟是因为他们对父皇忠心,还是因为裹儿?”
殿门从内打开,永盈看着殿外的李裹儿,知道她也听到了李孟仪方才的最后一句话,看着对方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前的上官婉儿身上,却也不过只草草扫了一眼便又将视线望向了殿内。
上官婉儿劝慰道:“此处风大,公主何不去偏殿等候?”
李裹儿摇了摇头,说不必。
走至集仙殿时,永盈便将刚才一直萦绕在心中的问题问出口:“老师方才是想为定安公主求情?”
“不想。”
永盈走在身后,看不清上官婉儿面上的表情,虽然她这两个字说得干脆,但总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在里面,明明方才她都跨出那一步了。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吩咐:“过几日有时间去趟尚服局吧。”
“为何突然要去......”永盈不解。
上官婉儿回过头目光落在别处,声音却有些轻:“圣上登基后出嫁的第一个公主,自然要隆重些。”更何况还有愧疚在里边,宫内必定是要好好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