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阅了政治课本、哲学书籍。按照被官方认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讲,我们身边一切能用肉眼观察到的事物只是短暂存活于世间的实体,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凋亡**,人的老去也是具有渐进性的缓慢氧化。而那量变最终促成质变,于是垂死的老者会在死亡的前一瞬狠狠哀悼,为什么没有珍惜大好人生。
但我今天要讨论的不是物质,而是能反映客观存在的意识。既然意识的能否正确反映物质取决于人脑的发展程度,那么意识的归宿是否也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呢?
既然物理上存在能量守恒定律,如果把整个世界比作一个硕大的熔炉,意识的产生与消亡是否也在一场名为“轮回”的循环中不生不灭呢?
如果圆周率被算尽,我们所处的地球,乃至于整个银河系都可以被称为一个巨大的、可以被更高端生物模拟出的虚拟世界。生命的迹象不过是一串计算机中实时跃动的代码,随更高端的技术演进不断进化出更理想的功能,那么生命不再被称为神圣,其发端、结局,不会成为撞大运似的随机概率而是P(A)=1的必然**件。
你怎么敢肯定,一个生命的终结陨落,不是另一颗新星的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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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尸身在海水中慢慢飘荡,飘荡,海水灌满胸腔,我奋力呛咳,只吹出断断续续的气泡——好狼狈。
我下意识摆动鱼尾,脊椎碎裂的痛楚几乎要让我霎时脱力。我听见左右尖叫声,恍若隔世——我还活着?
我潜游到一只逃命的鱼儿旁,“今夕何夕啊?”
“快跑啊!他们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歇斯底里的呐喊。
它狠狠撞开我的身躯,我茫然扬起头颅,断裂的骨架被牵动,目光所及是前所未有的阴郁,耳廓嗡嗡作响,缓了好久也没着落。飘摇的海水倏忽间零落大滩大滩的猩红,一个意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会不会这并不是梦境——笼罩海面的巨型怪物初露端倪,一艘游轮前行至洋流中央。
鱼叉如箭矢一般落下,时间恍若静止了,直到鼻端血腥气味时刻萦绕,我才意识到,我跑出去了好远。
海水被浸染成深红色,碧波荡漾的蓝宝石变成海洋生物的血与泪,同我并排的鱼儿时不时沉下去几个,剧痛、剧痛,但我不能停。我操纵着这具被礁石击碎的破烂躯壳一路向前,直到精疲力竭,我的生命走向倒数。
我的躯壳被鱼叉击中,鱼血“嘭”的一生爆开,鱼眼高高隆起,我死不瞑目。
我的意识慢慢浮游到高空中去,隐隐约约听见沧桑沙哑的女音轻吟浅唱:“眨巴眨巴,长啊长啊——”
“地上海水乌泱泱,星星不说话。”
“我有一双小皮靴,请带我回家。”
“我有一束白牡丹,偷偷簪朵花。”
“轻轻落下一个吻,你带我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带我回家——”
“不好听,”少女扯了一下挂在梳子上的头发,“什么阴间歌曲。”
“这叫《离源曲》,大海的孩子思念故土,不管多远,只要唱起这首歌,海神会牵引他们魂归故里。”
她挣断了头发,笑容戏谑,“扯淡。”
她穿上一件水蓝色的长裙,深色的口红简约描摹唇形,歪着脑袋小心翼翼贴上双眼皮贴,踩着细高跟推门而出,那步调优雅从容,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会天大雨,那张充满孩子气的面庞骤然变得扭曲。乌云一瞬间席卷了晴空万里的海天一色。她一步一步走进海水中央,直到潮水淹没了她头顶,周遭才有些人张牙舞爪地尖叫。
他们攥住了她的胳膊,将溺水的少女从海里捞起,脖颈处硕大的刀口狰狞横亘,血水连着串往下淌,融入浩瀚的洋流里,与我的血液相融。
被海水冲刷于此,我冰凉的鱼身忽然有了温度。那是与我物种不同、性格不同的人类血液,但那一刻我俩竟然奇迹般结合于一处,好像孤单的物种天生一对,彼此注定能够惺惺相惜,我读了懂她——
这蕴藏在少女深处的,她的不甘、她的桀骜、她的自尊。
我是你,所以我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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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此,我胸口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喉口发痒,食物似乎顺着食道逆行,要我吐个片甲不留才算罢休。生理性的反胃迫使我隔着厚重的礼服僵硬地抚了抚残破不堪的肠胃,揩去额角疼出的冷汗。
小皮鞋的嘴角几乎要咧到太阳穴,“海龟壳不仅有极高的收藏价值,还可以药用,有滋补肾脏、延年益寿的功效……”
“六万!”
“八万!”
我蜷起手指,细数指甲末端的倒刺,企图用扣手的行为掩盖焦虑,最后发觉只是徒劳。
龟壳在钻石的映衬下更显昂贵,我为那人颠倒黑白的言辞唏嘘。心道在场的大资本家难道不都是有名的大学毕业,怎么教个空口无凭毫无科学依据信口雌黄的学术混子唬得团团转?
越想越想笑,嘴一张开,又不免为这一切的荒唐而微微叹息,一口浊气呼出去了,似乎肠胃上的疼痛也能少了些,于是佯装放松地仰起头,凭着原主上课溜号却不被发现的宝贵经验定期眨眨眼睛,实则魂儿已经顺着胡编滥造的话音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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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
眨得越来越慢的眼皮在彻底松劲前夕猛地一跳,我慢腾腾支起身子,看叫价人几乎隐匿于灯光中的半截侧脸,恍然间有种在做梦的幻觉。
迷蒙的灯光把黑发镀上一层若隐若现的海水色,好像他天生来自大海。他说话时嗓音很低,与那些刻意绷着嗓子伪造低音炮的油腻大叔不同,本来的音色不加外界雕琢,是大自然最好的艺术品。时不时摇两下手中的酒杯,像个运筹帷幄的军师,有个词怎么说来着?bking——天生的king,一辈子的king。
周遭哗然。
小皮鞋拱气氛地大肆宣扬,气氛刹那间滚向巅峰。我揉揉眼睛,一时以为我看错了,可他确实在一片掌声中走向舞台。理智在心中打了个问号,心中的魔鬼却大声嘶吼。
凭着原主的记忆,我这辈子见过的男性不算少数,看一个人,不论是否陌生,我大概能调用脑中词汇在三秒内给出评价,但他让我失语。主观思绪与客观现实的双重影响下,我只能文盲似的地撂下三个字——真好看。
内敛像一团人畜无害的棉花将他囫囵包裹,但柔软中暗含某种呼之欲出的刺。他像一把锋锐的刀,相比之下就连刺眼的灯光也黯然失色。
他身上着装同世家公子别无二致,但搭出了全然不同的效果。一身黑色西装,内里白色衬衫领口外翻,同脖颈处悬垂的装饰性项链相得益彰,抬眸时剑眉星目也不足以形容整张脸给人带来的攻击性,略低下头又捎带几分不染凡尘的低调。
站定后,笑着同小皮鞋握手,神色由凌人变得略微亲和,扭头时能透过肌肤看清皮下潜藏的淡青色血管,下颚线流畅光滑、钝角,双眼皮堆叠出艺术的皱褶,显得眼睛很大,瞳孔如琉璃般折出绚丽的荧光,比火光还明,卧蚕也亮,这双眼睛几乎要把人的魂儿牵跑了。横架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简直将“高调”二字贯彻落实,额前四缕不安分的碎发从背头中斜斜挑出,随性又精明。
这张脸同我的一切审美不谋而合。好像我见过他许久,这类容貌已经在我心中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疤,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我实打实地想,没有,尚在海洋漂泊时我受困于南池,他逍遥于北海,更何况那时他也未曾化形,是个英勇神武受人膜拜的灰鲭鲨。
他接过龟壳的时候,轻佻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诧,像个未经世事打磨又自以为是的愚蠢纨绔,竟与他那身装束如此契合。他的演技过于炉火纯青,我一时并不分明,回神时心下惊异,等等,他做了什么?
他花了大价钱把□□已然陨落的乌龟壳买了下来?
为什么?
我仍记得开场前,荒郊野岭,信号不佳,余晖茫茫,隔着手机听筒,那低沉的声音透过电流徐徐流经耳廓,断断续续,伴着我起伏的心跳声,“低调行事,一击即中,不容有误。
但他现在在做什么?
三十万?
一时之间我愣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他被调到前排SVIP区,本来我俩直线距离就不近,现在隔得更远了。我读不懂他计划之外的意思,更怕听不见他发出行动的信号。为压抑暴走的神经,我只能人为放缓呼吸以抑制心跳频率,垂眸时正瞥见脚下洁净的玻璃地板无声聚焦泼墨似的一团,我搓了把眼睛,那东西有如实体一般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浓郁、愈发阴沉,我小心四顾,确认并未波及周遭后抬起鞋尖小声回应脚下给予的暗号,“不急不急再等等。”
地面“咚咚”两声。我的神经不敢有一丝懈怠,只听身后一老一少声音入耳——
“奶奶,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无聊,那‘重头戏’究竟什么时候抬上来?再拖一会儿,我就要举报这鬼地方虚假营销!”
“乖孙儿,马上了,再拍两三个,压轴的就是。”
“你答应过我,要把它买下来送我的,奶奶!”
我听见嘴唇用力吧唧在脸蛋上的响声,一时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当然了我的乖宝贝儿,祝你生日快乐。”
我为有钱人莫名其妙的生活倍感荒唐,倏忽间余光内闪过一道残影。我视线本能循声滑去,刹那间与蛇一样的眸撞在一处。她身高并不出众,大半个身体藏匿在黑暗里,像地底下刚冒头的鼹鼠,偷偷窥伺事物的发端。
那眼神恶毒,一时间令我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汇进行类比——比精神病更癫狂,比天才更睿智,像亲眼目睹了仇恨之人光宗耀祖声名远扬而自己一落千丈那深入骨髓的妒忌,像杀人犯预谋杀人后心中的餍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其独树一帜的目光使我心底窜起一层细细密密的倒刺,许久才克服恐惧摆正了视线,忽然听到电流“嗞啦”一声,激得我周身一颤——
“我们,人类,生来就是宇宙万物的主宰。”那低哑的、阴阳怪气的、抑扬顿挫的、巫婆似的措辞透过劣质扩音器传来,振聋发聩,耳蜗“嗡”一声耳鸣不止。
我下意识回头看,那道身影不见了,仿佛方才的一闪而过只是我长期精神紧绷而臆想出的错觉。这让我有些不安,指甲深陷于掌心,轻微的刺痛让我复归冷静。
——不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