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源 第13章 分道

他背过身抓紧我的手臂，纷乱之中几乎把我提了起来，一时半刻我毫无着力点，只能就势抓紧他的胳膊。我记不清生死攸关之时逃命速度有多么的快，只觉得周遭景色都飘了出了缕缕残影，甩得几乎要飞出去了。我一时怔神，猛然间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瓦砾被掀起来，弥漫的烟尘在空气中尽数飘荡，建筑墙壁被热浪推上天空一刹那，又重重地砸了下来，砸得地动山摇。离得近的土块沙石被抛上了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离得远层层矮楼的躲闪不及，被飞跃而下的残骸砸个支离破碎。扑飞的尘土四处散溢，黄褐色的沙砾遥遥与暗淡的天幕交相辉映。在这一刻人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天早就不是那么蓝了，它变得昏黄无光，只空落落地承载着太阳灼烧的温度，发出人类听不见的呻吟……那灼热、那痛苦，都在一瞬之间奔涌而来。

眼前恍惚，随即整个身体重重摔下，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我砸上了男人垫在我脑后的胳膊，整个上半身被他牢牢护住，远看就是被他圈在了怀里，剧烈的冲击力让他一时半刻手脚发僵、脸色泛白，相比之下，只有一点飞灰溅在我衣角上。我大脑一片空白，在熟悉的苦橙味里泡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把他扶了起来，他屈腿的时候并不利索，我以为是在方才的爆炸中被炸伤了，立马问他有事没有——他朝我一摆手，我看见他另一只手抱紧的物件——那是一个玻璃缸，没想象中的那么大，大名鼎鼎的东海蛟龙竟然瘦弱成了一坨鱼苗儿，彼时正受了惊似的在缸内四处乱窜。我赶忙伸手接过，而后搀着他走向不远处停车地点。他右腿不敢使劲，整个人压在我身上，吐出来的鼻息温度比正常人还要烫，闷闷的，有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你发烧了？”我说话时声音有些抖。

“我没事。”他拉开副驾驶车门，跌跌撞撞着坐了进去，我帮他关上车门，自己坐上驾驶座位。

“我刚才真的很怕……”煽情的话在我嘴里捯饬了一圈，在触及他充斥疲态的眉宇时土崩瓦解，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踩了油门扬长而去。

我调高了车内温度，气温回升时，第一下喷出的气往往是冷的。我不时看他两眼，担忧无处掩藏，但我很快发现这不对。他是海洋领主，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王，何故使人同情，他的尊严该往何处放？故而我生硬地把头转了回来，“我开车把它送到哪里合适？东海离这儿太远了……”

“放在南池岸边就行，它自己会游回去。”

“我其实有一点一直想不通——那西渊神龟的龟壳都有可能出现在拍卖会，为什么它单独被人保存在见不得光的工厂里？看上去格外宝贝的样子。”

暮微摁了摁太阳穴，眼皮褶皱很深，五官遭时间这一鬼斧神工的肆意雕琢，渗透出一种饱经世事的成熟，“它确实值得宝贝。监察区早年做过物种普查，曾全球通报过蛟龙灭绝的消息。那些人知道这是好东西，没得到时拼了命地想夺，夺取后又要竭力复刻DNA争取在这世上创造出另外一个它来——不过没成功，他们也没打算放弃，暂且放在那个破地方寄……咳咳咳咳咳咳……存一……咳咳咳咳……一下。”

他掩住口鼻开始剧烈咳嗽，嗓音发闷，末了，竟然喷出一口血来。

我靠着路边一个急刹车，连忙翻出手绢替他擦拭，“你这样真的不行，我找找附近有没有能休息的地方……咱们去医院吧？公家医院受监察区管辖，那帮人吃了狼心豹子胆也无法摸到那儿去的。”

“不能停，先把它送出去再说——”暮微轻轻拨开我无措的双手，用自己手指揩去唇角血迹，将打火机内剩余的化学制剂往玻璃缸上一泼，玻璃受到腐蚀裂出一道小口，他就势将血水洒在裂缝以内，蔫蔫的小蛟龙有如喂了什么灵丹妙药，顷刻间活性过来。我蹙眉道：“行了，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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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气氛压抑，我跟着导航开过一处不知名的荒郊，手上操作虽不耽误，但思绪已经跑远了，很难追忆起现实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么过了会儿，倏忽间听见车前传来一声闷响，我瞪大了眼睛，车轮急刹在地面蹭出了白花花的杠子。我听见车外断断续续的呻吟：“哎呀，哎呀——怎么开的车？这是要把我撞死了——”

“我做错事了？”我下意识想。

我准备去推车门，暮微横空一截，“不提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老妇人孤身来此，我刚才并没看见你撞上任何人。不能下车，有诈。”

“那我该怎么办啊？”

“向前开，”暮微嗓音平稳，“它会躲过去的。”

“可我不能确定我刚刚到底有没有撞上人——有可能撞了也有可能没撞，我还是下车确认一下吧。”

“不行，”男人神色冷漠，“往前开，碾过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想？这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算，就算是碰瓷也不能这么做，万一真的伤害了她我们该怎么办啊？”

他不耐道：“把蛟龙送回东海这件事情很重要，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你遇上事情怎么就这么不分轻重缓急呢？是，它是个活人又能怎么样？你还得像扶着老奶奶过马路似的把她搀去医院，顺道跟监察区眼线说‘我开车撞上了人，我来自首’吗？”

“好了，对不起，是我的错。领主大人，我的一切行动以你为核心，我生下来就该为您效力。但存活于人世间，这本就是我该去弥补的错事，你稍等等，我不会浪费太长时间的。”

“何南池，你为什么这么在乎你在人间的名誉呢？你难道还有常驻于此的打算吗？”

我没想同他争吵，攥紧了手忍了又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今天，你如果就要下这个车，那么你就别回来了，在你的人类世界好好待着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个人，我曾经奉若神明，而今说出的话却令我三观震碎，“暮微，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连下车救个人的权力都没有了？”

“你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不要一意孤行，你会后悔的，听话——”

车内闷热，心口燥得发慌。我为他把自己搞成如此狼狈而愧疚，又因他不去医院治疗而隐隐担忧，双重条件综合下，我心头的无名火被生生浇了一层炒熟的热油：“暮微，我真没想过你是这样的人。你有你自己的使命，我支持你，但你追寻理想的同时不能让他人受到伤害，被你伤害的人何其无辜啊！海洋生物的生命同人类的生命本质上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你这样的做事逻辑，又跟那些趾高气昂草菅人命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我注视那双曾经让我无比心动的眼睛，“你的冷漠让我感到陌生，你真的变了！”

我推开车门一跃而下，刚要抬手搀扶，那倒地的人嘴里便闪烁出明亮的红光，僵硬的机械音嚷道：“定位成功，南山北部。”

而后像个被银针扎漏气的气球，干瘪人皮除去血肉，变作了皱巴巴的一团，模样相当凄惨。

我感到一股凉意自尾椎骨而生。

危机逼近的预示，还有……

我转头看向他，目光茫然。

“我错了，我太激动了。领主，对不起……”

他拉开车窗，神色平静如常，说出来的话却是要让我去死：“何汐，你太爱这个世界了。你爱它的光鲜亮丽，也愿意用宽阔的胸怀去包容它一切的不美好，可是我们做的事情是不被整个世俗所包容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一步行差踏错，满盘落子皆输。这道理我跟你讲了很多遍，每次你都说你懂了，每一次付诸实施你却又抛诸脑后。我的计划需要抛头颅洒热血的亡命徒，而不是犹犹豫豫的人。你对人间眷恋太深，我已不需要你了。”

“哥，我……我错了，我错了。”

他摇摇头，拖着一条跛腿走下车。我这才留意那腿绝对不止炸伤那么简单，他整个膝盖以下部位都似毫无知觉了一般向下耷拉着，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不住地往地下渗血，浇筑了一路了。

“你腿……”

“南池，我很早就想告诉你。”

他伸出一只手，瞥见其上沾满了猩红血渍，于是在西装上不作声地蹭了蹭。

我感到额头以上触感轻微，有生以来，我想都不敢肖想的一幕在此刻发生——天高皇帝远，高山辽阔，远处隐隐约约可见一条澄澈的蓝色溪流。他用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头顶。

似有十年、十五年的记忆如流星一般划过脑海，与他有关的、与他无关的，走马观花地在眼前晃了一遭。眼眶被泪水打湿，说不出来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想哭，想宣泄情感，想将满腔遗憾一股脑地倾注于此……

“哥，我真的，很久没有犯过错了。这一次，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性命攸关，自从上次我没保住自己的命，所以我格外珍视这千金也难换的玩意儿，我热血上头了我……我做事欠缺考虑，我向你道歉，你接受吧，你接受吧……”

“不必了，何汐。”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徐徐说道，不急不慌，同他处事不惊的风格总相媲美——

“你不必拘泥于此，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