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刀口 第4章 两句话。

从那以后，我从良了。写这些无非都是些回忆。或许时间美化，或许记忆错乱，现在我脑中只剩下吹灭蜡烛后，她尴尬的表情。

原来那一瞬间，你也会晃神吗？

话又说回来了，我打下的这些字，何尝不是站在了上帝视角，妄想当年所有我无法目及的表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过往那些事又有了新的理解。就好像我以前把烟酒当成消愁的良药，长大却只记得它们呛出我不少眼泪。

我认真学习，吊车尾的成绩稍稍有了气色，勉强考上一所师范。报考志愿时，填写的大学离家、离她，都很远。

她一如她的名字，太阳永远高悬白昼，总在我够不到的高空。她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读了研，之后怎么，我都没再关注。

在十几岁的年纪，我还很幼稚，想过改名叫“月亮”，和太阳般配。日月明亮。我们认真讨论改名的问题，后来她说，那你还不如改名叫“惊蛰”。我穷追不舍，她又说，很有力量的名字呀，万物复苏，也很有活力。

现在回想，刚萌芽的新绿总等春光滋养。阳光永远普照。

我没长成她所期待的很有活力的样子。现在我只是同事嘴里吐槽的对象，她们总说我：“你还是个年轻人，要有点朝气，这么死气沉沉的怎么行呢？”

大概我最浓烈的情感，都在那一年耗尽了。

一晃过去了许多年，离家太久，我成了邻里嘴里的白眼狼，教辅机构里当英语老师，白费了我爸送我去留学的钱。

其实如果不是那年和她做同桌，她跟我分享，让我接触到许许多多的外国文化，我不会产生浓厚的兴趣，去探索那些瑰丽的史诗、动人的诗句、还有华美的歌剧……我最终不会做出出国的决定。

申请学校的时候我又纠结国家，英国还是意大利？最终选择了前者。

据说英国常年阴雨，不见阳光。

上学的时候，我推脱机票贵，不回去。工作了，又说太忙。

不过确实翅膀硬了，近几年家里的事都不再管，我留在外地过年，偶尔一两次回去，也是拜个年就走。

坦诚地说，我在尽量避开她。哪怕心里还是放不下，想见她。

我们之间的纠葛太深，剪不断，都是太乱。主导权在她手上，她从没想过在行使的时候，给我列一张清单。我必然耿耿于怀。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与其尴尬，索性还是算了。

就算要去打听，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这是不假思索便能回答的问题，无所谓我再把自己绕进去。

人总在长大，和以前相比，我更敢照镜子了，却依旧怯懦。或许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初遇她时，我们之间的基调就已经注定。

前两年回去，我偶然在街上撞见了她，也还是那样。

她叫住我，唤我的小名。不同于单位里所有人的名字都简化成以姓氏相区分的小X。

“小袄！”

就那么在我的肩上轻轻一拍，我回头正对她的笑眼。多么轻巧啊。从始至终，她不喊我妹妹。

她变得更加丰满了，总还是美的。只是看她一眼，什么还没来得及想，我鼻头一酸。

我站在她的面前，却和每一个过路的人没有区别，短暂欣赏她的美貌。我们离得很近，又好像很远。像是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的重叠。

单位里李姐啊、王姐啊喊得顺口，在她面前，我还是当初扭扭捏捏的女孩，半天才憋出一个“姐”字。

我还没喊全，她旋即打断我难听的乌鸦啼叫。在人情世故上，她比以前熟络。

“你回去看爸了吗？这次回来住多久？去我家吧，我们好多年没说过心里话了。你……都还记得吗？”

以前都是我说得多，陡然对调，她变得热情，我没法拒绝。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我过往这些年都说给她听。可坐在出租车上，她一直在说，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毕业之后她在外面工作了两年，这我知道。但我才知道的是，两年后她接受了亲戚安排的相亲，回到父亲身边，在这里结婚，生了孩子。

她说：“爸这两年身体都不太好……”

我根本懒得装：“遭报应了。”

她垂下眼眸，沉默。不敢直言的赞许。

我不知作何反应，缓缓扭过头去，生硬地开口：“孩子……多大了？”

“两岁了。”她兴致勃勃。

我并不在乎。

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厚厚的一层粉。我直视她眼角的细纹，眼下的色斑难以掩盖。

她真的过得好吗？我不免产生怀疑。

在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一定的年龄做既定的事，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世世代代如此。我不诧异她会按部就班地照做。只是当初那个为我打开世界的人，我以为她一定会比我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从没想过，她选择留在这里，回归家庭。

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读懂过她。

这样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我坐得更直，身体僵硬。怎么都是种煎熬，我突然很想叫停下车。

于是沉默许久，我推辞道：“我谈了新男朋友……下午可能没空……不然先找个地方，我……”

“小袄。”她又喊了我一声，我乖乖坐好，“当年我还小，很多事情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不知道家人的可贵。我忽视了你的心情，一直想说声抱歉。生产之后，我抑郁了很久……”

一时之间，我反应不过来。心陡然揪了一下。

她是被什么东西洗脑了吗？陌生又恐怖。

我拍拍她的手，回避她的眼。她叹了口气：“算了，过去的事情都不提了。”掏出手机，又给我展示她孩子的照片，还有视频，“看，他是不是很可爱？”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像是在照镜子，我清醒意识到，她有了自己的太阳。

违心地夸赞一路，原本扯的谎自然没编下去。车到了她小区门口停下，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让她更开心点。

她和她老公、婆婆一起住。一开门，他们问她东西拿到了吗？

她抬手，晃了晃手里小小的一个红纸袋，里面是孩子买的项链，今天预约去取。初次登门拜访，我却什么都没准备，她越是热情介绍，我越是尴尬不知所措。

好在她的家人并不是很在意，满心眼是地上的小孩。他才是主角。

她拉着孩子跟我打招呼，眉眼弯弯地问：“宝宝有没有喊姐姐呀？”

从今天见到开始，她一直只喊我“小袄”，甚至刚才在门口也是。好像这两个字便囊括了我们之间所有能为外人道的故事。

她婆婆皱眉纠正：“不对吧，叫小姨才对。”

“乖，宝宝，叫姐姐呀。”

乳臭未干的小孩咿咿呀呀，真听了他妈妈的话，冲着我嘿嘿一笑，连喊了两声“姐姐”。

我也笑，偷摸在他的玩具里压了两百块钱。

到此为止，我该走了。

她又留我吃饭，我拒绝。我想我这辈子是吃不上一口她做的饭了，不如当成生平遗憾，留个念想。

我搬出瞎编的男朋友推辞，她沉默地看了我很久。而后她莞尔一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那你去吧。”

我去厨房和她老公道别，走过一段路，整墙整地铺满大理石砖，锃亮的。我与上面朦胧映射的脸对视，受乳白底色影响，面色看起来很是苍白。

她老公在做饭，案板上水嫩的白萝卜方方正正。我想起她从前挑剔，样样食材不切成剔透薄片不吃。吃肉要七分瘦，三分肥。

现在都变了。

她牵着小孩一路送到我到小区门口，身后别墅林立。小孩巴巴朝我这个陌生人挥手。她说：

“乖宝，和姐姐说再见。”

我在场，她一共教她孩子说了两句话。

一声“姐姐”，一句“再见”。

这同样是我们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