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然,愿一生平安无虞是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的初衷。然而在我及笄那日,我的父亲以及安家上下三十七口人,都死在了我那成为了将军的青梅竹马手中。
叶呈说他之所以留我一命,是因为陛下不日将要封我为云妃。
他拍拍手,士兵便将一具女子的尸首抬进门丢在我身边。
那女子身上套着我的衣裳,容貌却被损毁了去。
叶呈道:“若你想活,从今以后你便不叫安然,而是蜀国进献的圣女云扶清。”
云妃,云扶清……
我懂了。
我自然是想活的,否则这世上还有谁能替安家走完未走完的路,还有谁能为安家三十七口人报仇。
于是我捡起匕首,在那姑娘的右臂上划下一刀。
我说:“安然的右臂上有一道疤,如此,她便是了。”
*
我叫云扶清,乃是蜀国敬献给中朝陛下的圣女。
陛下命我入宫中那日,我摒退了身旁的婢女,独自一人走在皇宫的宫巷中。
因为我想看看这偌大的皇城,是如何能将昔日一个害羞有礼的少年郎,变到如今这副冷漠无道的模样。
“娘娘!您走慢些!”不远处传来婢女的呼喊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迎面的拐角处便蹿出一人,将我撞翻在地。
我忍着痛抬眼,还没看清对方是谁,一个巴掌就先落到我的脸上。
“放肆!哪里窜出来的野丫头,竟敢挡了本宫的路!”
对方声音尖细刻薄,像根针似的扎耳。
直到婢女喊她贵妃娘娘,我才知道面前这个穿了一袭红衣的人,乃是当今最得圣宠的兰贵妃。
我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兰贵妃的五官竟和我有几分相像。
见我不吱声,兰贵妃怒气更甚,又是挥过来一巴掌。
然而她的手停在了半空,迟迟打不下去。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从地上站起身,冲她咧了咧嘴:“贵妃娘娘怎的火气忒旺,小心气急伤身呀。”
兰贵妃没想到一个路边的野丫头都将忤逆自己,一时气得五官拧作一团,使劲抽回手后,对身边的婢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花红,上去给本宫打烂她的嘴!”
花红看着个子小,得了命令后眼神却是狠厉,上前几步就要挥手打我。
我余光瞄到不远处拱门后一处衣角,没等花红的手碰到我的脸,便先“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
花红看看躺在地上的我,又看看身边的兰贵妃,一时懵了。
“这,这,奴婢还没打……”
突然,花红忽然不知被谁踹了一脚,整个身子像踢毽子似的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我还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只瞥到面前一角衣摆,明黄色的绸缎上绣着极其精致的五爪龙。
男人蹲下身,上下查看了一眼我的伤势,这才小心翼翼将我抱起。
“陛,陛下!”兰贵妃脸色突变,也不顾上花红了,连忙冲来人行了个礼。
我将头窝在李宣怀里,闻到华贵但陌生的香气。
李宣冷冽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兰贵妃,你的婢女不知礼数,连你也不知了吗!”
“陛下……”兰贵妃欲贴上前来,“臣妾只是不知这位姑娘原是陛下的人,一时犯了糊涂罢了。”
她矫揉造作地说着,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撒撒娇便没事了。
毕竟李宣最喜欢看她撒娇的模样,叫人不甚喜爱。
然而李宣却后退一步,让兰贵妃的手摸了个空。
我从来没见过李宣发怒,他胸腔不停起伏着,像是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怒气,久久才降下惩罚道:“兰贵妃既知自己糊涂,便去将女德抄训五百遍。不抄完,不许出宫门半步。”
末了,他又走到跪在地上的花红面前,说:“你叫花红?”
花红将头埋到最低,说是。
李宣冷笑一声,又道:“以下犯上的狗奴才。来人!把她给朕剁碎了拉出去喂狗!”
花红倒抽一口冷气,拼命磕头求饶,李宣却连看也不看她,径直将我抱离了此处。
我悄悄看见兰贵妃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到一脸的妒恨,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得,刚进宫就树了个敌人。
*
李宣与安然,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只是两人身份有别,并不能多加接触。
三年前,他从众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继位中朝,成为了令人又敬又怕的新帝。
也是他,在上月说安家具有通敌叛国之嫌,因此命少年将军叶呈前去,灭了安家满门。
寝宫内,他手指微凉,小心翼翼触着我红肿的脸,轻声细语道:“疼吗?”
我摇摇头,说不疼。
他却将我的手握住了,放在他胸前,低声道:“可朕心疼。”
我笑了笑,手指顺着他的眉眼轻轻描画着,又顺着鼻梁一路往下,在他胸口前画了个圈,道:“那臣妾为陛下摸摸。”
他有些意外,黑曜石的眸子盯着我的眼睛,问:“你不恨朕?”
“恨?”我佯装一脸惊讶道,“臣妾恨陛下作甚,陛下应诺不攻打蜀国,臣妾便已心满意足了。”
他又愣了好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
夜里,他伏在我的肩头,一边轻轻啃咬,一边低声喃着什么话。
我不愿看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着床前帷幔上勾勒出的大片繁花。
他一路吻我,到我右臂时便顿住了。
那里有一道奇丑无比的伤疤,是儿时的安然为李宣挡刀留下的。
李宣在那道伤疤处停留许久,忽然轻轻吻了上去,像在亲吻一件珍贵的宝物。
我闭上眼,感觉眼里滚出了什么,从脸颊划过时,烫的可怕。
入宫后,李宣对我极好,只是宫里依然有风言风语,说我并非蜀国的云扶清,而是罪臣之女。
第二日,那些声音忽然清了个干净,便没有人再敢揣测我的身世。
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走在宫巷内,尽管李宣给我安排了步撵。
一日,我路过某处,忽然听到角房内传来呼救声。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只叫了一会儿,便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我从未合的宫门中溜进,捅破了一层窗纸,看见角房内有个太监正欲对一名宫女行不轨之事。
太监如何有那能力,只是他寻了根木棍来充当罢了。
我看得一阵头皮发麻,也没喊来人,直接就冲进去了。
那太监看着我,人傻了,好半天才从嘴里磕巴出一句话来:“云,云,云妃娘娘!!”
看来他还认得我,只是这眼神,怎么像看了阎王殿的阎罗王一样。
我不打算与他周旋,只喊了一声滚,他便当真双手抱着脑袋,一圈圈滚出了角房。
我将身上的外披解下来,为那名宫女披上。她哆嗦着,一脸惊恐地喊我云妃娘娘。
我轻叹一声,问她是哪个宫的人。
她小心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罢了。我也懒得再管,正打算要离开,她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了一句:“娘娘日后要小心送过来的饭食,无论是何人送的。”
我倒是不觉得惊讶,她说完这话后,便起身离开了。
翌日,听说御花园的井里淹死了一名宫女,有人说那宫女怀里抱着我的外披,自然而然,杀人灭口的锅扣到了我的头上。
“云妃娘娘不能对兰贵妃动手,就只能杀贵妃身边的宫女出气,真是好狠的心呐!”
流言蜚语从我耳边悄悄经过,我心想,是啊,真是好狠的心,早知道就不给她那外披了。
宠妃处置一名宫女,这算不得是大事,只是兰贵妃那边贼喊捉贼,闹着李宣非要我给她一个说法。
李宣被她闹得头疼,又赏赐了一堆珠宝和宫女过去,兰贵妃纵然不满,却也得看着李宣的脸色,暂时放过我。
两天后,我因吃了一碗娴贵人送来的桂花紫米粥而腹痛不止,李宣大手一挥,将整个皇宫的太医都召了过来。
最后太医诊断,我是中了毒,而毒药就下在那碗桂花紫米粥中。
李宣勃然大怒,当即要处置娴贵人,可怜那贵人瑟瑟发抖的跪在门外,万念俱灰。
我轻轻拍了拍坐在床沿的李宣,低声说:“娴贵人是无辜的,下毒者另有其人。”
李宣看我一眼,眉头一蹙:“你的意思是……”
我与他心照不宣,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李宣沉默着,却反过来拍了拍我的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外头传来李宣的声音。他还是处置了娴贵人,因而放过了兰贵妃。
我当然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兰贵妃的父亲乃是镇守边关的绥远大将军,姐姐则是先帝最为宠爱的皇后,李宣无论如何都难以动她,甚至还要对她万般宠爱。
我缩在被子里,听到外头传来娴贵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可惜了。
……
养病的两个月李宣将我看得紧,兰贵妃便没有机会再往我身上动什么坏心思。
但她隔三差五便会装病,企图将李宣从我这里引到她的宫殿去。
女人的妒忌心是一把无名火,若是不慎点着了便会将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
两个月后我大病初愈,便闲来无事溜达到了浣衣局。
这里的宫女日日夜夜都在洗刷衣裳,到了冬天,那双手更是生满了冻疮,又痒又疼。
我进了浣衣局,里面的嬷嬷见了我连声请安行礼。
我问嬷嬷:“这里可有个叫翠书的宫女?”
嬷嬷眼神躲避一下,才张口回答:“回娘娘,有的。只是不知娘娘找这翠书丫头有何事?”
我没回答,略带倨傲的神色瞧着她,说:“领本宫去瞧瞧。”
嬷嬷不情不愿地带我去了一间柴房,翠书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两手生疮溃烂。
我吩咐嬷嬷一声便将翠书带出了浣衣局,又让太医来给她治病,不出一月翠书便好了许多。
我去看她时,她警惕地瞧着我,问我为何要救她。
我笑,说道:“那人利用了你,却又抛弃了你,甚至怕你说出真相,让浣衣局的嬷嬷虐待你至死。”
翠书神情变了,眼里多了几分悔恨:“不知娘娘想做什么?”
我笑意骤然收敛,瞧着她慢慢道:“留在本宫身边,替本宫做事。”
毕竟心中有仇恨的人,才能在这吃人的宫中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