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绸缎商溺毙案后,王推官虽未明言,但见到谢厘时,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府衙内其他人虽觉奇怪,只当是王推官心胸开阔,或是谢侍郎那边使了力,并未深究其中关窍。
这日,周砚奉命去库房领取一批新到的办公用纸。库房管事是个惯会看人下菜碟的,见来的是周砚,便有些怠慢,慢吞吞地清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同旁边人闲聊。
“啧,有些人啊,就是命好,攀上了高枝,就能在府衙里横着走咯。”
旁边一人附和:“可不是嘛,不就是个贴身护卫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大官呢!整天冷着张脸,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跟个影子似的。”
那管事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砚听见:“什么影子,说好听点是护卫,说难听点,不就是个高级点的跟屁虫?天生就是伺候人的料,能有什么主见?”
周砚清点纸张的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
那管事见他默不作声,只当他是心虚懦弱,气焰更盛,又嘲讽了几句。
周砚沉默地办完手续,抱起那摞纸张,转身欲走。那管事却犹自不肯罢休,阴阳怪气地追加了一句:“慢走啊,周护卫,小心别摔着,不然可没法跟你家主子交代了!”
库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
就在这时,一道慵懒中带着几分凉意的声音自库房门口响起:
“本官的人,何时轮到你们来操心如何交代了?”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谢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
他依旧是那副闲适的姿态,月白色的锦袍纤尘不染,单手负后,另一只手随意地摇着折扇,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眸光扫过库房内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刚才还喧闹的库房瞬间鸦雀无声。
周砚看到谢厘,忙上前,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谢厘没应他,目光落在那管事身上:“跟屁虫?伺候人的料?”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周护卫的职缺,是吏部核准,京兆府备案的正经武职,负责护卫本官安全,协助处理公务。何时成了你们口中可以随意轻贱的跟班?”
他踱步上前,走到那管事面前,折扇“啪”地一合,用扇尖轻轻点了点那管事手中的库房册子:“你一个小小的库房管事,领着朝廷俸禄,不思尽职尽责,反倒在此搬弄口舌,诋毁同僚,这就是你的主见?”
那管事被他看得腿肚子有些发软,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明明看上去还是一副平易近人、风雅贵公子的模样,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人周身的气息变了,那是上位者才会有的气势和威压,是世家公子与生俱来的风姿气度。
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厘目光又扫向刚才附和的几人,那几人连忙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本官今日把话放在这里,周砚是我谢厘的人。他的能力,他的忠心,本官心中有数,轮不到外人来置喙。谁再敢在背后嚼舌根,恶意中伤,就别怪本官按府规,治他一个诽谤同僚、扰乱公务之罪。”
他这番话,没有丝毫迂回,是**裸的维护和警告。
众人从未见过总是慵懒淡然的谢判官如此强势护短的一面,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
文澜站在谢厘身后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激动得攥紧了拳头,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谢厘说完,不再看那面如土色的管事,转身对周砚道:“东西领好了?”
周砚应道:“是,公子。”
“那就回去。”谢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仿佛刚才那个气势逼人的人不是他。
他就这样在众人敬畏复杂的目光中,领着人坦然自若地离开了库房。
经过这一遭,府衙上下再次刷新了对谢厘的认知。这位爷,平时看着好说话,好似对什么都不计较,但谁要是动了他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周护卫,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护短到底。
回到值房,谢厘随手将折扇丢在桌上,身子一歪,便懒洋洋地陷进了那张铺着云绒凉垫的紫檀木圈椅里。
周砚默默地将领回来的纸张整理好,放在书案一角,又去沏了杯新茶,小心地放在谢厘手边。
谢厘支着额头,眼皮懒懒一掀:
“刚才那些人那般奚落你,怎么不还嘴?平日里跟在我身边,也没见你这般软性子。”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并无责怪之意。
周砚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紧,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不想给公子惹麻烦。”
他顿了顿:“公子在京兆府立足不易,刚刚才有些起色。若因卑职与他们争执,落下口实,连累了公子名声……”
“麻烦?”
谢厘轻轻重复了一遍,抬眼瞧他:“周砚,你跟着我,从谢府到京兆府,何时见过我怕麻烦?”
“我谢厘行事,何须看旁人脸色?”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在周砚脸上:“我不看别人脸色,但我要求别人得看我脸色。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好面子,我的人,我可以随意使唤,可以随意打骂,但外人,动不得,也说不得。今日他们敢当着我的面欺辱你,明日就敢蹬鼻子上脸,踩在我头上。你是我的人,你应当明白,打你的脸,就是打我的脸。”
“嗯。”周砚垂着眼睫,把茶壶轻轻放下。
这根本不像是明白的样子,谢厘面上不显,心中却暗叹一声,果然还是那个闷葫芦、犟脾气。今天要不是文澜过来跟他报信,他都不知道周砚还要受多少委屈。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然后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你知道的,这世间没几个人能受得住我,而你周砚算一个。”谢厘说着,身子往后一靠,继续道:“你这么难得,又合我胃口,我应该对你有所包容才对,但是今日……你允许别人打我的脸,你说,我该怎么办?”
“惩罚你?”他一手搭在圈椅架上,一手随意支着脑袋:“还是换掉你?”
话音未落,周砚猛地抬头,紧接着撞入谢厘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那人弯了弯桃花眼,重复问了一句:
“你说呢,周护卫?”
“请公子罚我。”周砚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求公子罚我。”
“罚你啊……”谢厘从圈椅里缓慢起身,走到周砚跟前。伸出手,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动作算不上亲昵,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掌控。
周砚的下巴被轻轻捏着,力道并不大,但他无法反抗,只能呆呆看着谢厘,眸光闪烁,眼眶微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谢厘看着他这副可怜模样,戏弄的心思淡了些许,他眯了眯桃花眼,问:
“跟屁虫?伺候人的料?”
周砚默了须臾,才开口,嗓音低哑:
“不是,我是公子的护卫,只听公子的命令,只跟着公子一人,只心甘情愿伺候公子。”
这答案勉强让谢厘满意,他没再为难周砚,收回手,抱臂将人冷冷看着:
“这次就算了。”
谢厘的声音在周砚头顶响起,又恢复了散漫的调子:
“若是哪天我发现你不合我胃口了,便换掉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