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现场已经被先一步赶到的衙役封锁,但依旧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
胡同狭窄阴暗,地面污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与腐臭味。
谢厘走到近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的尸体。死者面色青白,双目圆睁,带着惊愕,胸口处的匕首深入至柄,血迹染红了更夫号衣。
他并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嫌恶地掩住口鼻或站得远远的,反而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
“死亡时间确认是子时左右?”谢厘问一旁的仵作。
仵作连忙回答:“回大人,初步推断,应在子时前后。”
谢厘点了点头,开始仔细勘察现场。他注意到死者右手手指缝隙里似乎嵌着一些暗红色的碎屑,不像血痂,也不像泥土。他示意仵作用小镊子小心取出,放入证物袋。
他又观察了匕首插入的角度和深度,以及周围血迹的喷溅形状。然后,站起身,目光投向胡同两侧的墙壁和地面,寻找可能的脚印或拖拽痕迹。
胡同口地面杂乱,但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墙角,他发现了一个模糊的、略显特殊的鞋印,前掌花纹似乎与寻常布鞋不同。
“测量这个鞋印的长宽,拓印下来。”谢厘吩咐道。
衙役们虽然心中对这位判官的能力依旧存疑,但见他指令清晰,态度沉稳,也不由自主地依言照做。
接着,谢厘开始询问最先发现尸体的更夫和附近被惊醒的住户。他问话极有技巧,不疾不徐,却总能抓住关键细节。
“你子时经过这里时,可曾听到什么异响?或看到什么可疑人影?”
“死者平日与何人结怨?可有酗酒、赌博等恶习?”
“最近这附近,可有什么生面孔出现?或者,有无人家丢失过财物?”
从零碎的信息中,他捕捉到一条线索:邻街一家小酒馆的老板提到,前几日似乎有个外乡来的行商,因为赊账问题与这更夫发生过口角,那行商脚上穿的,好像是一双半旧的皮靴,样式与京城常见的不同。
谢厘立刻下令:“排查附近所有客栈、脚店,寻找一名近日入住、身形与死者相仿、穿着异乡皮靴的男子,重点查问昨夜子时前后的行踪。”
他的指令一条条发出,清晰明确,调度人手,分工合作,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很快变得井然有序。衙役们在他的指挥下,仿佛有了主心骨,行动效率大大提高。
周砚始终护卫在侧,看着谢厘沉着发号施令的侧影,看着他临危不乱、抽丝剥茧。
不过半日功夫,衙役便在城南一家小客栈里找到了那名行商。起初行商还百般抵赖,声称自己昨夜醉酒酣睡,毫不知情。
然而,当谢厘命人取出拓印的鞋印与行商床下的皮靴比对,花纹完全吻合。又从其行李中搜出一个钱袋,里面有几枚铜钱上沾着与死者指缝中类似的暗红色碎屑。经辨认,那是南城一种特有劣质胭脂的原料。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行商的心理防线极速崩溃,瘫倒在地,承认了罪行。
原来那夜他酒后与更夫再次相遇,发生争执,更夫认出他并威胁要告发他之前顺手牵羊偷窃邻舍财物之事,他一时情急,掏出随身匕首捅死了更夫,仓皇逃离时,钱袋掉落,匆忙拾起时未留意沾染了墙角堆积的污秽。
案件告破,凶手缉拿。
消息传回京兆府,上下皆惊。
这一次,再无人敢说谢厘是运气好。那临危受命的镇定,那勘察现场的细致,那抽丝剥茧的推理,那发号施令的控场能力,无不令人刮目相看。这绝非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所能拥有。
王推官得知消息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躲在值房里称病不出。
孙书吏再见到谢厘时,腰弯得更低了,语气里带上了真正的敬畏。
就连一向对谢厘抱有偏见的京兆府尹,在听取汇报后,也摸着胡须,沉吟了许久,最终只说了句:“后生可畏啊。”
而谢厘在回到值房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嫌弃地脱下沾染了现场尘土气味的外袍,对周砚吩咐:“备水,沐浴。”
“是,公子。”
*
接连破获几起案件,谢厘在京兆府内的地位悄然提升,虽不至于人人巴结,但至少明面上的轻视和怠慢已消失无踪。
他依旧过着慵懒娇贵的日子,能偷闲绝不忙碌,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或案子勾起了他的兴趣,才会显露出那与传闻截然不同的锋芒。
夏日炎炎,又正值午后。
谢厘嫌值房里闷,便揣着手,慢悠悠地在府衙后院的回廊下踱步消食。周砚一如既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刚绕过一处月洞门,便听到前方库房角落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库房院门口,此刻围着不少人。
“定是你这厮手脚不干净!”一个身材高壮、嗓门洪亮的胥吏正指着另一个瘦小文弱的年轻书吏呵斥,旁边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脸上多是幸灾乐祸。
那被指责的年轻书吏姓文,名唤文澜,是府中负责整理卷宗、记录库房琐事的小吏,因其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又没什么背景,平日里没少受这些老油子胥吏的排挤欺负。
此刻他涨红了脸,急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嘴唇哆嗦着辩解:“李大哥,我真的没有偷,我清点的时候还在的……定是哪里弄错了……”
“弄错了?库房钥匙就你一个人有,刚才就你进去清点过,现在少了十两银子,不是你偷的,难道是银子自己长腿跑了?!”那姓李的胥吏不依不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文澜脸上。
旁边几人也跟着起哄:“就是!肯定是他监守自盗!”
“吵什么呢?”一道清越慵懒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喧闹的场面瞬间一静。
众人回头,见是谢厘,连忙让开一条路,神色各异。李胥吏等人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梗着脖子道:“谢大人,您来得正好!这小吏偷盗官银,还死不承认!”
谢厘没理会他,目光扫过文澜,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几个空银箱和一旁记录出入的账册,最后落在李胥吏那略显亢奋的脸上。
“你说银子少了十两?”谢厘问。
“是!入库时是我和他一起点的,整整二百两,分二十锭,每锭十两。刚才他独自清点后,就少了一锭!”李胥吏信誓旦旦。
谢厘走到账册前,随手翻看了一下入库记录,又看了看空箱子,问道:“入库时,银子是散放,还是用封条封存?”
李胥吏一愣,答道:“是是散放的,因为要核对成色和重量。”
谢厘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文澜:“你方才清点时,可曾发现异常?箱子是否都检查过?”
文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回大人!小的逐一清点,确实只有一百九十两!但、但小的绝对没有偷拿!小的清点时,发现有一个箱子角落似乎有点松动,还特意多看了一眼,但里面是空的……”
谢厘闻言,走到那几个空银箱旁,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箱子是普通的榆木箱,做工不算精细。他伸手在其中一个箱子的内壁角落摸索了几下,指尖似乎触到了一点异样。他用力一抠,只听“啪”一声轻响,一块与箱体内壁颜色、纹理极其相似的活板被他抠了下来,活板后面,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夹层,一锭雪花官银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
“这……”所有人都惊呆了。
谢厘用帕子包着手,将那锭银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起身,目光淡淡地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李胥吏。
“箱体有夹层,应是早年匠人做手脚遗留,或是后来被人动了手脚。入库时匆忙,未曾细查。文书吏清点,银子滑落夹层,故而显示短少。”
围观胥吏们面面相觑。
谢厘目光转向李胥吏几人,语气陡然转冷:“你等不察明细,便妄加揣测,污蔑同僚,该当何罪?”
李胥吏几人脸色大变,连连求饶。
谢厘略一沉吟,便道:“念在你等初犯,尚未造成严重后果。李胥吏,罚俸三月,以示惩戒。其余人等,罚俸一月。若再有无端生事、排挤同僚者,严惩不贷。”
罚得有理有据,既惩戒了为首者,也警告了附庸者,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胥吏等人不敢有异议,灰溜溜地领罚退下。围观者也一哄而散。
文澜走到谢厘面前,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哽咽:“多谢大人还属下清白!”
谢厘摆了摆手,没多说什么,又揣着手,慢悠悠地走开了。
回值房的路上,周砚沉默地跟在谢厘身后,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直到进了值房,掩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他才迟疑地开口:
“公子,”周砚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困惑:“那箱子的夹层本就是有人刻意做了手脚,您为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怀疑有人早就知道箱子的秘密,本想利用这次清点,将夹层中的银子据为己有,并嫁祸给文澜。
谢厘刚坐下,闻言,抬眸看向周砚,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
“不错,有长进。”
“那公子为何不当场揪出那人?如此心术不正之徒,留在府衙恐生后患。”
谢厘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揪出来又如何?证据呢?仅凭推测?就算逼问出来,无非是打顿板子,撵出衙门。动静闹得太大,反而显得我刻薄寡恩,不容人。”
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人既然没有直接伸手去拿那锭银子,而是绕了这么个圈子,想借刀杀人,说明他还算有几分小聪明,知道顾忌。聪明人,自然听得懂我方才的敲打。”
他抬眼,望向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开的蓝天,声音平缓:“这世上的事,并非件件都需要弄个水落石出。有些时候,真相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和纷争。所以,难得糊涂啊。”
谢厘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周砚身上,见他仍微微蹙眉,不由觉得有些可爱,补充道:“为官之道,有时候不在于你有多清明刚正,而在于你能否把握住分寸,懂得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该追查到底,何时又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把人都吓跑了,或者都逼成了敌人,谁还替你做事?”
周砚依旧微蹙着眉,看着谢厘。
公子这番话,与他自幼接受的忠直、是非分明的教导颇有不同,但无所谓:
“我不会跑,也不会成为公子的敌人,我会一直替公子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