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时辰后,烧纸钱的铁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白余烬,两座并立的坟冢被仔细修葺一新,新添的黄土覆盖了旧痕,过往的一切,终究被湮没在这片山林之中。谢品言掸去衣摆上沾着最后那片纸灰,叹了口气,招呼众人下山。
一行人默默无言踏着青石阶缓缓下山。崔翊晨忽然走快几步,到谢品言身侧与之并行。他压低了嗓音问道:"品言,谨桓兄的案子,张刺史昨儿又问起我来,他该如何结案?"
谢品言眉峰微蹙,山风将他素白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就说我们查了这些时日,终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让他当未结悬案,一直挂着吧。"
"这……恐怕不妥吧"崔翊晨微微摇头,“张刺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也清楚我们这些日子投入了多少心力。况且那晚在谢家祠堂,若不是他叫蒋明带整个州府捕快和武侯倾巢而出,我们根本抓不到那几个活口,这份人情和助力,总不能视而不见。我们多少要给人家一个过得去的说法。”
谢品言沉默良久,停下脚步,侧过脸对崔翊晨说道:"若非要交代……那就编一个给他。就说……根据我们推断,极有可能是那个已经淹死的张舟川,出于某种私怨,杀害了谨桓兄,并将其尸体藏匿于书屋墙壁之内。后来张舟川意外落水而亡。反正那几个被我们抓到的杀手所知内情也有限。只要不把密函、仙云寺,我伯父陪葬物,二次沉塘那些事告诉他们,随便你怎么编,能让他们结案归档,应付了差事就行。” 他目光投向山下隐约可见的湖州城廓,眼神深邃,“至于真相……就让它烂在我们肚子里吧。”"
崔翊晨听罢,微微一怔,脚步微顿,片刻后,缓缓点头:“好吧,也只能如此了。我要不再暗示张刺史,主谋张舟川虽已死,但其家族是张昌宗兄弟谋逆党羽的漏网之鱼,知道不少在逃党羽的名字,张刺史若能由此深挖下去,或许也可实打实立大功一件,"
山间的雾气漫上石阶。崔翊晨正欲抬步继续下走,忽然身后传来止嗔禅师古钟般沉厚的声音:"崔施主,令尊名讳可是‘泽行’二字?"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崔翊晨的耳畔轰然炸响!他猛然回首,玄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崔泽行——这个深埋在他心底、带着遥远童年最后一点温暖烛光的名字,早已被漫长岁月冲刷得只剩一个模糊而疼痛的印记。十多年了,这个名字,除了供奉在博陵崔氏那幽深祠堂里冰冷的牌位之上,几乎已从这个尘世彻底消失。即便是谢品言这样的挚友,他也从未吐露过父亲的名讳。此刻从那老僧口中道出,竟让他一时恍惚。
"正……正是……"崔翊晨素来沉稳的声音罕见地发颤,“大师……您……您如何知晓的?”
止嗔禅师缓步上前,雪白的长眉下,一双慧眼含着慈祥的笑意:"阿弥陀佛。除日那天,老衲也在湖州集市,见你与王小姐同行…… 你的眉眼神情,与令尊年轻时如出一辙。"他微微停顿,眼中泛起一丝追忆的微澜,“我与令尊相交莫逆时,你尚未降生。那时的他……差不多也就是你如今的年纪。我见你恍若再见当年故人。"
止嗔禅师继续道,语气依旧平和:“我便让苦竹跟着你。未料你们竟进了谢府。后来苦诚为谢谨仙施主诊病,回来告诉我你竟然也姓崔……老衲心中便已有了七八分的猜测。"
“大师……”崔翊晨的声音依旧带着震颤,“您,您说您与我父亲是好友?"
止嗔禅师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当年老衲命悬一线,若非令尊多次冒死传递消息……老衲焉有今日?”老僧说道此处,神情郑重,合十行礼,僧袍上的补丁在晨光中格外显眼。“后来谨桓施主的超度法事,我去谢府本想找你叙叙话,却不知直到法事结束,都不见你的身影……”
“去谢府?其实我一直奇怪以您的身份,怎会亲自下山参与谨桓兄的超度法事?竟……竟然是因为我?!” 崔翊晨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徐敬业事变中诸主脑,仅存骆宾王一人,他能活着,竟然与自己的父亲有关。
止嗔禅师慈祥地望着崔翊晨,道, "就是因为你。那日你一直不来,临走时,倒是王小姐带侍女独自前来。她在集市时曾怀抱婴儿与你叙话,我还道你们是新婚小夫妻,刚得了麟儿……(见第五章)" 老僧目光沉静而深邃,"回寺后,师弟们告诉我谢宅后院泥潭惊现尸骸,苦诚担心十年前张氏兄弟的势力再次泛起。因那日你不在,我便叫苦竹晚上来谢府探查,务必保护好王小姐。”
崔翊晨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那夜两个杀手出现时,为何苦竹会突然现身帮忙御敌,也明白了为何苦竹苦诚师兄弟一直对王心楠格外礼遇——原来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除日集市,止嗔禅师误以为二人真是小夫妻。
"大师,七岁后,我便再未见过家父。"半晌,崔翊晨才苦涩地说道。
止嗔禅师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父亲失踪了。这些年来,若弟子们要外出云游,老衲都托他们留意令尊的下落。"老僧突然一顿,"只是……"
崔翊晨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止嗔:“只是什么?大师,您是否……听到过什么消息?”
止嗔禅师深深地看着他:“七年前,曾有弟子说,在幽州见过令尊。”
"幽州?七年前?绝无可能!"崔翊晨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大师,您有所不知。我父亲失踪一年后,祖父便搬去幽州和叔叔同住,他还特意在叔父宅院里扩建了数间房留给我们孤儿寡母。我祖父正是在七年前病逝于幽州!家母那两年都在榻前侍疾。” 他情绪激动起来,语速加快,仿佛要急切地证明这个信息的荒谬:“若我父亲真在七年前现身于幽州,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去寻我母亲?”
崔翊晨眼眶逐渐蕴满水光:“ 他们伉俪情深,母亲婚后十年未孕,我父亲顶着家族莫大压力,坚持不纳妾,直到后来终于有了我……这份情谊,大师您当年应是知晓的!甚至……甚至祖父葬礼那四十九日,我本人就在幽州。他若在,为何不来见我……这,这根本说不通。"
泪水无声滑落,崔翊晨想起七年前那个春雪日清晨,幽州祖父出殡,他作为长子长孙抱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最前面,代他送葬,母亲在一旁无声的哭泣,飘雪逐渐消散,但对父亲的眷念从来都是他人生中的隐痛。
止嗔禅师静静地听着他激烈的辩驳,缓缓摇头:"许是……他们认错了人罢。"
薄雾逐渐散去,初升朝阳温暖的光辉洒向山间小径,昨夜落在枯草上的寒霜在阳光下逐渐融化。行至山脚下,崔翊晨和谢品言正欲与仙云寺三僧作别,忽听止嗔禅师一声轻唤:"崔施主,且慢。"。老僧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湖蓝色杭绸帕巾,布料虽已泛旧,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这是三十年前老衲与令尊长安分别时他所赠,今日可物归原主了。"说罢递给了崔翊晨。
崔翊晨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方绸帕,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放在掌心缓缓展开——只见帕巾一侧用朱砂线绣着小字"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决。一赴绝国,讵相见期。"
谢品言凑近,轻叹道:"翊晨,看来当年分别之际,你父亲和禅师一样,都存了以身许国之心啊!"
崔翊晨的泪水无声滑落,他认出那赤红绣字笔锋凌厉,是父亲笔迹写成后再绣上去的,七岁前的记忆碎片,在泪水中疯狂翻涌,父亲身影总是如此高大,却又如此模糊……他常年宦游长安,唯有年节才有父子相聚短暂的温暖。父亲失踪后,母亲带着年幼的他千里迢迢赶往长安,几乎翻遍了父亲在京旧居,却只寻得寥寥几件遗物。其中一些,母亲视为珍宝,临终前还特意嘱咐,要随她一同长眠于地下……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真切地、如此沉重地触摸到父亲当年的心迹。
止嗔禅师的手,轻轻落在他肩头:“万法缘生,皆有因果。缘聚时,当珍重;缘散时,亦莫强求。”老僧的声音温和而悠远,如穿透迷雾的梵音:“令尊若知你已长成栋梁之材,定当欣慰。"
说罢,止嗔慈祥地看了崔翊晨一眼,温声道:"贤侄多珍重,老衲在此别过。"褐色僧衣在晨岚中飘然拂过,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苦竹和苦诚亦合十作礼,三僧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入小道尽头的苍茫山雾中。
崔翊晨攥紧手中的绸帕,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谢品言轻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小心将帕巾收入怀中,与挚友走向归途。
下一案:《西溪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