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莫急,这事要讲得细些,你们才能明白。”谢品言轻轻拍了拍沈晴的肩膀,继续道:"我开始也不得其解。过了好久才想到:若是缚石一次沉塘,尸体各处皮肤**胶质化程度应该近似。但他的手掌皮肤明显脱落严重,最大可能是尸体曾浮出水面,被人捞起晾晒数日后又被重新沉塘了。而他面颈部的那些微小孔洞,是晾晒时被虫蚁咬噬所致。"
"但舅舅,张舟川尸体面部皮肤并无脱落,他的脸难道不是暴露在外吗?"沈晴问。
谢品言道:"溺毙之人在水中,多面部朝下。男子尤甚,手足最易暴露。因此手足表皮浸水的程度与面部有所不同。不过他的靴子很是考究,所以足部并无暴露。"他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的尸体应是在谨桓兄出事后浮起,被人拖至池边晾晒了数日。很可能为避尸体可怖面目,捞起之人遮过他的脸,但未遮四肢,这导致尸体手掌皮肤受影响,异状最大。而面颈部虽有遮盖,毕竟潮湿,免不了被蚁虫有叮咬痕迹。"
此时土根声音发颤:"谢公子,你说的把尸体拖到岸上的人,不会是我爹吧。那时正值元正时节……府中其他仆役皆返乡过节……我爹是谢府忠仆,只有他愿意独自留守陪伴谢老爷……"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谢谨仙皱眉颌首道:“我们姐妹出嫁后,一般元正节里,厨娘备完初二我们姐妹的回门宴就回家了,偌大谢府,的确就没剩几个人……”
“嗯,而且我记得那年初二,我在父亲这里吃完饭,拜完年,随姐姐去你家住了几日。”谢谨芳也在一旁接话。
崔翊晨点头道:“我和品言,猜的也是昌伯。而昌伯为何把张舟川暴尸了几日。是因为那日前,发生了更严重的事——谢大伯,误杀了自己的儿子!”
谢品言指尖轻叩案几,烛光在那方褪色密函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张舟川此人,在杭州州学时便声名狼藉。"他声音沉冷如铁,“那些他当年在秦楼楚馆讲的要与谨桓兄同去控鹤府谋出身的荒唐话,虽如今旧日同窗皆闭口不谈,实则杭州士林无人不知。”
崔翊晨在一旁冷声插嘴道:“不但杭州,湖州士子圈也一样。自常州归来后,我托张刺史,邀了好些湖州旧日学子相询,结果发现关于谨桓兄和控鹤府谣言,他们也多有耳闻。”
“谁人背后不说人啊……”谢品言低声道:“这些风言风语,最终自然传到了伯父耳中……”
雨势渐小,寒风依旧,窗外老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片枯叶拍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谨桓在失踪前……"忽然传来苦诚的声音,声调口气清冷,但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隐痛,"曾多次向我提起,世伯常因这些谣言,写信与他激烈争执。斥责他交友不慎,有辱门风。其实那段日子他既痛苦,又焦虑。我们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彼时武后**,谨桓回乡之前还与我商量是不是不回湖州了,我俩直接去长安找反武人士,把名单交给朝廷里可靠之人。我也在犹豫是否请父亲写信给旧友引荐我们,但又怕那么做会暴露父亲的行踪,或害了父亲旧友。不管怎么说,我们商量的所有这些,都是不能和你外公明说的。
谢品言碾开了一粒滴落的烛泪,黯然说道:"所以那些日子他们父子频频争吵,焦点根本不是为了谨桓兄要外出闯荡。而是大伯误以为他唯一的儿子真要自荐枕席,辱没门楣。"
崔翊晨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形下,你舅舅在你外公面前百口莫辩,被骂多了,就会顶撞。你外公认为你舅舅已经学坏,有了龌龊心思。如此恶性循环,你外公便深信不疑,对你舅舅失望得无以复加。”
屋内一片死寂。一道穿堂风过,吹的烛火剧烈摇曳,谢氏姐妹不约而同都掩面痛哭起来。
烛光在谢品言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望着烛火沉默半晌,转头正色道:"据张家杀手供述,张舟川于那年大年初一午后离家,并无给父母留下消息。"他顿了顿又道,"我想,他可能是怕被父亲知道后责怪于他。打算在其父发现纸笺失踪前就拿回纸笺。结果从此音讯全无。张家发现其失踪,探查杭州诸多可能去处无果后,初三大早便遣家中的门客,也就是杀手追来湖州。张舟川之死,应发生在初三晚上之前。他那日从院子后门进入谢宅,与谨桓兄见面后发生争执,被推下池塘。谨桓兄闯下此祸必然很是焦虑,思虑再三后,在书屋决定收拾衣物立刻从后门偷偷离开湖州,却不料被我伯父撞见,二人因堂兄要去东都的传言又争吵起来,所以,谨桓兄的殁日……"
"就在初三晚上。"谢品言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浸透了冬夜的寒露。
谢谨仙一愣:"初三晚上?为什么说是初三晚上?"
“大姐,你别忘了,更夫曾来告状说那晚有吴家仆役跑来谢宅偷东西……”谢品言抬头道。
“小舅舅,你的意思是这个偷东西的吴家仆役看到了外公害死舅舅的全过程?”沈晴忍不住插嘴道,“这不可能吧。若吴家早知道舅舅死了,怎么他家小姐,就是后来鲁夫人,哪怕婚后每年都会托人来问舅舅的近况?”
“她家仆役是看到了,但和没看到没区别。”崔翊晨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我们已经找那日翻墙的吴家仆役问过事情经过。那人是吴家旧仆石氏兄弟的弟弟,我们姑且叫他小石头。那夜他翻墙入谢府,也并非为了偷东西,而是两兄弟为了打赌给吴小姐讨说法。”说到这里,崔翊晨手指在窗框上比划起小石头当时看到的情形,“他攀上墙头时,远远望见书屋窗纸上映着两道身影,一深,一浅。深色的矮些,浅色的高些。有激烈争执声,但听不真切。待他反手翻墙,落地再回首时,发却现窗前变得空无一人。不过当时他来不及惊奇,便听到前面园子草丛里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他就循声走近了几步,隐约见到是两个黑影。小石头便当有真毛贼。低声骂了句‘怎么还有人在元正节里做贼!"
谢品言蹙眉道:“恰在此时,墙外更夫忽然敲锣高喊‘捉贼’。小石头便被更夫的梆子声惊得准备逃走。"烛光在他国字脸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但逃窜前,小石头抬头无意间看到,书屋窗纸上,两道身影再度浮现——只是这次,他们都矮了半截,只露出差不多比一个头多一点点的影子。"
崔翊晨接口道:"我们昨日审问得知,他看到的两个黑影正是刚到湖州不久的张家杀手,他们初三早晨离开杭州,傍晚到了湖州,后打听到谢宅地址,比小石头早一步溜进了谢宅。但被更夫一叫,这俩同小石头一样,都很快离开了谢府。"
谢品言忽然站得笔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起初,我与翊晨也参不透小石头所言'身影时高时低,时隐时现'的玄机。小石头自己也说他从攀爬进谢宅围墙到又翻墙出来,时间很短,后面被更夫当贼更是心情紧张,逃跑的时候还摔瘸了腿。情急下看花眼也是有可能的。直到后来翊晨提及,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窗内的两人,一人突然袭击另一人,被袭者倒地后,袭击者随即附身搀扶——这般情形下,窗上的投影,自然会先消失,复又出现。"
谢谨芳突然站起,手掌死死按住床榻一角,颤抖着说:"你是说……当时爹砸了弟弟的脑袋,弟弟摔倒在地,他又去扶……"
"谨桓兄的致命伤在此。"谢品言指尖轻触自己后脑,"是枕骨处的骨裂伤,这里的伤,往往不是立刻殒命,有可能在砸头部后数个时辰,甚至数日后死亡。”
" 我后来问过王小姐,她说有本医书叫《灸经图》,记载人脑后玉枕穴有髓如泉,若谢大伯刚好击打在这个穴位,除了流血外,很容易有脑液流出,但人不会马上死去,而是肢体无力,"崔翊晨突然接话,声音冷峻如刀,"谢大伯击倒亲子后,必是悔恨交加,立刻去扶儿子,谨桓兄站起后感觉站立困难,谢大伯便将他扶坐至窗边圈椅。"他走到窗前,突然矮身模拟当时场景,"所以小石头最后所见再次出现的人影,矮了半截。"
谢品言的手指缓缓抚过案几上那方端砚,黑如点漆的砚台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当我们推测到是大伯失手伤了谨桓兄后,便开始猜想大伯即兴所可能用的凶器。在书屋,以谨兄的伤口看,最大可能就是砚台,镇纸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