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竟有阔别经年之感。
落日的余晖给嘈杂的世界镀上了金色,残阳把人影拉的丑陋而狭长,有心给人间留下几许温暖的念想,继而又决绝无情的退场,陡然间让人清醒,原来这缱绻美好的余温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孤城落辉的幻像而已。
此时的东州霜凄万木、寒风入衣,西北风携沙带土打成一个漩涡,在身边盘旋低徊,沙土和着细碎的石子打在脸上,刺如针尖,扎着面部所能触及到的每一根神经,疼痛却不致命。
影子收敛衣领,硬着头皮向物业走去,此时此刻她不会想到明天,就在明天,这无情肆虐的寒流犹如一夜春风,竟吹皱了她心中那冰冻已久的一池春水。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正是春池嫣韵时。
物业,一灯如豆,两位邋遢的保安大爷年过花甲,身穿物业劳保服,斜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眼球暗淡而浑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沙发的另一端,赵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久前才入职,始终低头扒拉手机,甚是拘谨。
麻亮,作为物业的前台接待,人如其名:皮肤油腻、满脸坑洼,体态敦实,配上啼笑皆非的气质,丝毫没有违和感,让人不禁联想到电视剧《征服》中卖西瓜的商贩,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见之不禁感叹道:这西瓜保熟么?
见有人推门进来,麻亮挑起眼皮,道:“啥事?”影子道:“我家停电了,我不是刚来你这里缴完电费么?”麻亮道:“是这样,电费归开发商了,业主说电费不让我们收,电不是我们供的,所以移交给开发商。”
麻亮顿了顿,笑道:“我是真想帮你,可惜了我帮不上你,欠费的摘掉了电表,现在电表不在我这里,在我这里直接给你安上了。”影子焦急道:“那我怎么办呢?没电,没天然气,冷冰冰的。”
麻亮不再作声,低头捋顺手头的一沓文件。影子也不再作声,虽然心中忐忑难安,准确的说是不敢多加争执,对方已经推诿清晰,多说无益,弄不好落下被人轰出去的下场。
保安大爷漫不经心道:“那你没看到谁摘的电表么?”影子道:“我看见几个男的在楼道里,另外我也不在清账范围内,没注意细看,再说也不好意思开门盯着人家瞅。”
保安不做声,倒是赵超“噗嗤”笑出声来,道:“姐啊,你说话太逗乐了。”影子正是不知所措之际,照实表述的经过,并未感受哪里幽默,赵超这一提醒还真是。
赵超暂停扒拉手机,看着影子微笑道:“姐你去开发商办公室看看,或许他们还没走,在二楼,绕过房子从后门进去,有楼梯。”影子道谢后推门出去,片刻,又推门进来,慌乱道:“后边的铁楼梯没有声控灯,黑乎乎的,也没有声音,我不敢上去。”
四人哄堂大笑,赵超笑着起身,道:“姐,我送你过去。”影子如释重负,道:“好,太感谢了。”两人推开玻璃门,并肩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一脚深一脚浅的磕绊,在坑洼泥土路上摸黑,小区里没有路灯,只有楼栋里稀薄的灯光若隐若现、鬼影幢幢,还没来得照射在小二楼上楼上便已悉数散去。
“姐呀,一会我给你送到二楼我就不进去了,看开发商的几位大哥挑理。”赵超一路心如电转,思忖若是发生了争执,开发商会连带怨恨谁送来的定时炸弹。影子心中不禁击节赞赏,如此既搭一把手又恰好规避连带的风险,小小年纪竟这般圆融,当真后生可畏。于是了然道:“好的,今天多谢你送我。”
转到楼后身,赵超在楼梯下等待,影子健步窜上去,踩的铁皮楼梯一阵急促的咯吱声,二楼,空空荡荡的大厅,并无半只人影,无一丝喘息声音,应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光线,笼罩在可怖的、蒙蒙的夜色里。
影子转身仓促下楼,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和赵超说明情由,再三致谢后离开回家。赵超回到物业,和麻亮贴了什么通知单子,之后匆匆开车回市内,今天算是偶然加班。
是夜,周身寒彻,没有电热,没有天然气加持,钢筋水泥铸就的房子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如同地狱的亡灵一般裹挟着影子花开荼蘼的身体。时值初冬,如果说精神的摧残可以让□□如行尸走肉般存活的话,那刺骨的阴冷浸润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便是行尸走肉也没有安神之隅了。
不眠的夜晚,抬头就看见满天的星辰,窗口的冷风吹不散多年前脑子里进的水,远处传来瞌睡虫的声声召唤。困意一旦来袭,冷意即刻激醒,疲乏困倦至极,难以安然入眠,半睡半醒之间,乱梦纷纭,头痛欲裂。想来那元稹何等情怀,痛不堪忍的深夜写出“唯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夜煎熬终于过去,翌日上午,影子怀着忐忑的心情直奔开发商办公室,一路暗暗告诫内心——个人的无依无傍存在于弱肉强食的社会,务必稳定心神,口气平和、事缓则圆。狭长的铁制楼梯,每踩一下都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铁皮声,与慌乱的心境何其应和。
二楼,鸦雀无声,安静的可以听到呼吸的声音;大厅单调空旷,两个台球桌伫立中间,一只小台球桌伫立在拉门外的一隅,南窗一侧并排两个拉门房间,颇有家里卫生间即视感。
开弓没有回头箭,影子琢磨着对方嘴脸,硬着头皮走到拉门外,室内端坐无疑、岿然不动,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影子轻轻叩了下门。“进来吧!有人还敲啥门呢?”一个轻柔而舒缓的男性声音。
影子迈进去,余光环视四周:办公室狭窄而逼仄,四周刮了底层大白,水泥地面已经翻砂,房间的一侧,贴墙摆放一张单人床,床上的铺盖已经微微泛黄,不过依旧可以看出底色是宾馆的雪白,想来是许久没有清洗了的缘故。
进门一尺有余,面前摆放一张可以做古董的陈旧大桌,桌子对坐着两位男人,一位高高瘦瘦的会计,面前摆着账本和计算器;迎面坐着暂且称呼出纳,沉默寡言,年纪都不大,三十来岁的模样,二人莫名的格外端正板正。
坐在会计旁的男性,一米七出头,面目清俊、淡眉薄嘴,皮肤白皙、骨架单薄,一袭宽大的黑色的羽绒服尤显得不合体,内套宽松的浅绿色拉锁毛衣,毛衣领微微起球,深蓝色的运动裤配上平板的运动鞋,脚脖子几乎露在外面。眼前桌上开袋的五香瓜子一粒未动,一副安宁、颓然的样子,充满了松弛感,可以看出是这里的负责人,暂且称作负责人。
影子压制心中万千火气,心平气和道:“我家昨天下午没电了,我去物业找,服务台那男的说归你们管。”没有收拾残局的本事又怎敢放纵情绪,犹记得今天早上走过路过,老周婆子等一众情报站成员杵在大门口窃窃私语,谈论着开发商老杨请来多少流氓子、如何暴力收电费的事宜。
负责人轻声问道:“哪栋的?”影子如实回答。他俯身垂眉,翻着面前那一沓电费表,道:“看看是不是欠费了?”旁边高高瘦瘦的会计立马接过去,一页一页的翻查着。
冻了一个晚上,影子面如菜色、免疫骤低、鼻腔堵塞、呼吸不顺,试探抽动了两下后只好翻包寻找纸巾。负责人看着影子的动作,眼神中充满疑惑,柔声细语关切道:“你鼻子咋的了,感冒了?”
饥冻交切真的会让人神经失调、反应迟钝,一时之间影子拿着鼻涕纸,顾着低头找垃圾桶,迟滞了回答的速度。负责人陡然起身道:“啊呀,我那东西放哪里去了呢?”说着穿过桌边、三步并作两步出门,转进入紧邻的房间去了,一阵哗啦啦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很快再次折回。
影子突然意识到自我失礼,由于自己的慢半拍,让对方误认为不被搭理,俗话说不予人情面是最大的无理,岂可如此待人?于是在对方转身回来走到桌边之时,恰到好处的角度,影子转身面对着对方,原原本本道:“我没感冒,刚才在外面吹了点冷风,所以鼻子有点不通气,外加昨天晚上没有电、没有气,冻一宿,有点反应迟钝,刚才给你回话不及时,不是不搭理你,不好意思。”
负责人低眉不语,安静的听影子解释完毕,面露愉色,缓缓坐下。看一眼会计递过来那页纸,又抬头看向影子,郑重道:“好长时间了,共欠费九百七十元。
影子心窝突然一紧,唯恐物业缴费就此作废,被人再次讹上一笔,于是辩解道:“我上个月才交完,上次是物业交的,票子我都带来了。”说罢,带着忐忑的心情,翻出票子,递过去。心中七上八下:对方会不会不认可物业的票子,若是不认可又该如何应对?想来如果上次缴费票子不慎弄丢,今天定是全额补缴,物业是不会有存根的,不会就是不会。
片刻,他抬头道:“还欠一百六十九点五元。”影子心中舒了一口气,抽出二百元钱递过去。对方没有直接接钱,朝着会计努了努嘴,示意递过去,又淡淡道:“缴费单子弄错了,我们要是因为一百多块钱摘你电表的话,不太仁义。”
“情报站”的资讯作为第一印象,尤为深入人心,与眼前、与当下眼前的温和润泽、入情入理的一番行事谈吐大相庭径,错位的理解,难以找到意念中间的平衡。
俗话说好马长在腿上,好人张在嘴上,影子晓之以理道:“说的太严重了,工作当中总是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的事,何况这么多户人家,你们人手本来就不太够用,出点差错是在所难免的,小小不言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他静静的仰头,直到影子说完,竟无言以对,一番略带水准的谈吐,难以应答,想来,万贯家财抵消不了知识储量的匮乏,需要之时,依旧会囿于内涵底蕴的不足而感到语塞,盲区,磨炼心智的盲区、苦苦求学的盲区,金钱弥合不来的盲区。
迟疑片刻,对方道:“电工现在出去干私活了,下午三点到四点给你家安上。”影子再次确认道:“三点到四点对吧?”负责人连连点头道:“嗯嗯”,态度至诚,恳切中带着确定以及笃定,杀猪卸后丘——定(腚)下来了。
与此同时,出纳把票子和三十块钱呈双手递过来,微笑着嘱咐道:“电费四舍五入了姐,把票子经管好,别弄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旁观的二人不难看出,这是一场珍贵的、稀有的、愉快的对话,身为下属,在领导面前、在利益上,务必与公司同心同德、分毫不让;在情绪上、在小节上,顺应领导当下的心意而从善如流,随机应变。
影子接过来,反复查看纸币正反面,即便只是三张十块钱,外部信任的缺失,内在安全感的匮乏,几度让人患得患失。忽然之间,第六感触发,影子抬起头看向对面那双怔怔看着自己的眼睛,顿感难堪,真假又如何,还不够一包烟钱,囊中羞涩也不要展示的如此直接。
四目相对,对方机敏的躲开眼神,顺势低下头去,貌似随意的拂扫运动裤的细小灰尘。影子迅速将钱和票据塞在包里,道一声:“我走了,你们先忙。”说罢拎包转身即走,羞于半分钟的停留。“慢走。”礼数的客套。“好。”佯装平和的回答。“还挺客气的!”身后余音袅袅。
影子疾步下楼,初冬的阳光格外清朗,温柔的笼罩在小区的正上方,营造出几分春的暖意,真想让人去拥抱这美好的阳光,暖一暖疲惫的身心。看了看手机,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
下午四点,开发商二楼。影子扣门,跨步而入,三人奇迹般消散不见,取而代之是一枚高大帅气的小伙子,银灰色的羽绒服,宽松直筒牛仔裤,浓眉大眼,几分神似本山传媒的颜值担当红孩。
影子冷冷质问道:“咋没去给我安表呢?”小伙子道:“那栋哪门?” 影子如实。小伙子嘻嘻笑道:“我刚才去了,敲门你家里没人。”
影子严肃道:“我从上午回去,家里一直开着门,你啥时候去的呢?”小伙子无言以对,迅速站起来,拿起电表,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站在大厅的台球案子旁,影子同步追随出去。
大厅里何时出现另外一枚同样版本的小伙子,高大帅气,手执球杆,漫不经心的、孤独的打着台球,脸色阴沉,明显听到了刚才的争执而极力的忍耐着。
两位年轻的小伙子身高轻松越过一米八,形象绝佳、动作矫健,一举一动充斥体校的风格,然而并不处理实际事情,存在价值不外乎作为形象岗摆弄台球杆、吃小熊饼干,保卫一方平安。
再说刚刚,出来的小伙子站在台球案旁,兀自摆弄着电表,并非电表多有乐趣,而是意在说明不想搭理别人,心烦的很。影子站在一旁,继续道:“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一会下班了,你们是不是答应我了?”
小伙子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道:“你别在这里叫唤。”说完脸红脖子粗的把电表摔在台球案上,转身拂袖回到办公室里,“啪”的一声拉门被狠狠关上,由于力的反作用再次弹开,比刚才开的还要宽阔。
台球男打了一杆,恰接无缝道:“那你为啥不交电费呢?”影子转身反问道:“你咋就知道我没交电费呢?万一我要是缴了呢?”
台球男依旧沉着脸,道:“不就是停电一天么?”影子反问道:“那你认为应该停几天呢?”对方沉默,空气陷入僵持。
正当时,楼梯口响起踩在铁皮上的脚步声,上午的负责人、承诺人再次露面,一路匆匆走过来,更显单薄削瘦。影子转身,待走到不远不近,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和底气,率先告状:“你回来的正好,你同志说我说话是叫唤,来你给我解释解释啥是叫唤?”
负责人双手一拍,走过来的同时冲着拉门里笑着呵斥道:“以后跟妹子说话都客气点,奥哇!”然后转过脸打圆场道:“哎呀,他就那样,他就那样式的。”
面对**裸的袒护,很难让人舒适,影子反问道:“啥样式的?”质问中充斥着浓厚的火药味。他即刻收敛笑容,转身过来站在影子旁,面对台球桌,双手下垂,屏音吸气,睫毛忽闪,像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孩子静静等待老师的批评。
气氛凝滞,片刻,他率先打破沉默:“电工干私活去了,没回来呢。”影子反诘道:“现在是不是工作时间?哪个单位不坐班干私活?你作为负责人还要坐班呢。什么是叫唤?咱们不是同样物种么?杀猪才是叫唤吧?还有打台球那位问我为啥不交电费,你说我为啥不交电费?而且还说我:‘不就停一晚么?’他嫌弃我停电的时间短呢还?”一席话娓娓道来,绘声绘色,不由得人不相信。
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听着一顿声情并茂的小报告,两位小伙子内心凌乱的无以复加,一时间无所适从,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打台球的小伙子即刻扔下杆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拉门里,干脆不再出来;与此同时,拉门里,刚刚还在翘着二郎腿张望的小伙子,见影子巧舌如簧的告状,迅速起身跑过来,满脸赔笑的看着影子,不断轻声解释道:“我没有哇,我没有哇!”
面对谎言的解释,影子没有搭理,反而质问负责人:“你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应该一个唾沫一个钉?老爷们办事是不是应该一言九鼎,你上午亲口答应我了,是不是我就可以信任你了?”影子属实有些情绪激愤,一天一宿断电,忍耐力的极限,面对着推诿和欺骗,顾不得势单力孤,头脑发热,一股脑的质问和委屈倾囊而出。
负责人安静地听完,面无愠怒,良久,用余光轻轻扫了一眼身边气息粗糙、满脸怨气的女人,又侧过脸道:“以后跟她说话的时候客气点。”这是说给一旁的小伙子的,也就算是对那句“别在这叫唤”最大程度的补偿。
负责人又道:“人呢?让他回来。”小伙子忙道:“好,我去打电话。”说罢转身进屋,片刻不容耽搁。
影子发现手机电池红格,询问道:“我想给电话充下电,有插孔么?”他转身指向拉门旁的一张小台球桌上的插排,道:“那边、那边。”
影子走过去充电。这时,打电话的小伙子满脸笑容的走出来,作态要抢手机的模样,道:“充电得给钱,要么电话给你摔了。”影子捂住手机,向前惺惺打一下空气,道:“你敢扔,手机都让你气没电了。”二人皆笑。“一笑泯恩仇,”彼此明了为了融洽情绪,也为了迎合负责人调解矛盾的心情。
这时,负责人慢慢挪蹭过来,依旧是眉眼低垂、静默伫立。一时间,三人竟然无话可说,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匪夷所思的是,影子无意中发现,拉门内的办公室,上午的会计和出纳正坐在那里,有条不紊忙着手头的事情,至于什么时候进来的全然不曾知晓,而进出办公室拉门的只有这一条路。
小伙子这时有别的事情可忙,负责人依旧站在那里,静默不语、乱人心神,沉默着,终于穿过拉门进入办公室,留下影子独自看护手机充电,同时隔岸观火,余光所感,皆是拉门内的自成风景。
靠背凳子光秃秃,草长在方寸间,负责人并没有坐下,而是环绕一周后,大步流星走出来,跨出拉门的同时,捂着天灵盖的位置,喃喃道:“我这脑瓜子咋这么疼呢?”
影子关切道:“昨天没睡好觉么?”一语毕,后知后觉,关怀过度,如果撤回重新再来,依旧是这句话,高度燃烧的神经元无法平稳运行。撒谎的人和听谎的人都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才能好好的聊下一场。
负责人面对着台球桌,侧对影子,道:“没有哇!”话锋一转,又道:“你家住哪栋?”影子再次如实回复,和上午缴费之时所答一般无二。
情绪稳定的负责人终于皱起眉头,道:“这栋最能挑事,走到楼梯口就开始骂‘凭啥摘我电表?卧槽你妈了逼的,狗娘养的,这□□小区咋咋、咋咋——地——呀!”
此情此情,影子突然联想起情报处老周婆子说的那些话,内心深处很是好奇理论和实际之间差异,于是道:“那你当时咋说的?”负责人的思绪回到话题的情景现场,表情变得十分厌恶,道:“我说:‘我草你妈你给我滚出去,你用了你就得交钱,我就管收电费,别的事不归我管。’”
听着恶狠狠的口气,影子瞬间对刚才两位小伙子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变得了然通透,想来不会针对自己,于是道:“你有点过分了。”
负责人捏瘪了手中空空如也的软中华烟盒,稍显几分不自在,不过很快、再次变得平和,声音低垂道:“那你说,我应该咋说?开始我也好好说话,但是后开我发现不行,其实我本身,我就挺那啥的。”影子好为人师道:“男人,应该学者宽容、大度。”对方不置可否。
以猎奇工艺品的目光,影子悄悄欣赏着眼前的男性,极力克制内心起伏的波澜:毛衣拉锁停留半空,漏出细腻的脖子会不会灌风?紧口的运动裤,脚脖子会不会寒从脚下起?会是什么样的女人照顾眼前的男性?如此这般粗枝大叶、不上心情。这样的单薄凌乱、这样的柔情似水,低垂的眉眼、滑溜的肌肤,我见犹怜,若是女人,又会是何等的楚楚动人,柔软可亲。
而眼下,她多么希望他肯解释一番:“我有着不得已的苦衷,端谁饭碗只好向着谁说话,其实我对这家开发公司不负责的行为引以为耻。”即便说并不看好也可以,然而没有,哪怕只言片语的澄清,然而也没有,一番愤怒下来,无一不是推诿和不以为然。
影子试探追问道:“刚才我上来时,外边有两个大姐正在聊天,说把电费交给你们你们也不往电业局交,都扣下了,照样还是会停电。”
男性以女性为中心,以二米为半径,自顾来回踱步,思索着,忽然停下来,盯着影子的眼睛,作难道:“你——说——那和你们有啥关系呢?不停电就行了呗。”
影子没有辩解或者争执,上升到较真对错的程度,已经是站在对立面,无论结果谁先败下阵来,双方内心都不会舒适。至少面对自身,对方明显是和善的。
影子表面无言,内心翻腾不已,眼前的男性让人神经分裂:温润细腻、跬步可触。巧言善辩的嘴巴、柔荑般的脖颈,只要一出门,无孔不入的冷风便可以顺着口腔和胸腔直达肚子和肚脐眼,必定是皮肤冷冷的、心冷冷的、血液也是冷冷的。
沉静半晌,二人均没有再提不愉快的话茬,负责人蹲下去,用系鞋带的姿势。右膝盖但凡再低一点,就变成了单膝跪地,蹲下去缘由不清楚,总之没有再次寻找什么遗失物品。
同时,翻出衣兜里的手机,是那种十年流行的粉色翻盖女款,拨打过去,笃笃命令:“让他马上回来——什么?那你问问他,问问他能不能干了?”语气依旧平和,态度却不可商谈。
轻微“嘭”的一声,他面有愠怒的合上手机,姿势依旧不变的抬起头,居下临高道:“再等个三分五分的噢哇!”口气近乎于哄幼儿园的小宝宝。影子不住地点头,嘴角上扬道:“好的好的,没关系。”
笑容可掬代表愉悦,愉悦当下有结果的事,愉悦当下挪不开眼的人,更因为自身而言,五官平平,唯独嘴巴稍许性感——气血两亏的淡粉,唇线清晰,颇为厚实;同时层层爆皮、条条皲裂,尤其到了秋冬季节,彼此搭配又违和。
太久的悲伤,太久的抑郁和太久不得缓解,日积月累,积郁成疾,于里,肺火旺盛;于表,慢性唇炎。
刚才的笑容持续的一瞬,皲裂之处有丝丝的殷红,随后汩汩渗出,细碎的血珠沿着嘴唇的纹路弥漫着固有的腥香,一滴、两滴,血是热的,晕染过的皮肤是冷的。
影子抽出一条面巾纸,轻轻擦拭嘴唇血珠。这一幕,他仰面睃眼,再不问原委,片刻,默默的站起来,倚着球桌,道:“你看,我也不知道咱俩谁大?”说着,惯性垂下眉眼,自顾拨弄手指,手指的皮肤和裸露的脖颈同样的细腻,指甲盖剪的秃秃的,没有一块灰指甲和甲沟炎。
影子思量一下,道:“八八年的。”无关紧要的事情选择坦诚,总好过过撒谎后刻意记住谎言。英雄不问出处,女人不问岁数,红颜弹指老,匆匆不回头是全天下女人的噩梦,鸡蛋清变成鸡蛋壳,鸡蛋壳变成鹌鹑蛋壳,岁月的无情洗礼如何不让人痛心疾首。负责人迟疑下,道:“一般大。”
影子忽然想起心中所记,于是道:“对了,上午忘记问你了,房子更名费多少钱?”负责人道:“一万五。”可能是强迫症,也可能是担心对方没听清楚,转过脸再次道:“一万五千块钱,其实,一开始是免费的,到时候我再给你问问。”一句到时候留下商量的悬念,日后,更留下一串长长的想念。
影子道:“那你要是不在我找谁办呢?”负责人来回踱步,静色道:“一时半会走不了。”说罢,蓦然抬起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满脸狐疑。影子余光所感,目光未至,内心翻腾,口气淡淡道:“嗯,那我就放心了”。
眼前的剪影清瘦单薄、不修边幅,端正温良的五官之下掩饰着支离破碎的三观。目之所及,形单影只的可人在此,形成强烈的视觉和心灵冲击,暂且漠视了灵魂的深度,这时的大厅安静而美好,比昨晚温暖了许多,也明朗许多,不觉精神愉悦、如沐春风、心神涤荡,一静静谧,其实安电表的事情本不急于一时的。
安宁了好一会,负责人重启话题:“在我手里买房子的人都发财了,你猜我九十平房子多少钱卖的?”影子道:“我猜是二十万。”负责人定定道:“十万。”口气中充满了唏嘘感慨。
影子心中一凛,小区里几百户一房多卖的,俗话说的好,只有错买没有错卖,那几年正是房价暴涨,何须亏本赚吆喝,属实不敢再往居心深处想下去了。
这时,一位穿淡黄色羽绒服的三十来岁女性上来,找负责人攀谈,云云物业两位老头子啥也不管,负责人笑道:“骂他们。”黄羽绒道:“我敢嘛?万一躺地上讹我咋办?这俩老逼头子。”
听到这儿,负责人左脚尖做圆心,右脚旋转一百八十度,背过身来,舌尖顶住侧口腔,强忍笑意,拿电表的小伙子刚出来,咯咯的笑着,漏出洁白的牙齿。
黄羽绒女人道:“你看你,穿运动裤还配的板鞋。”负责人不予回答,黄羽绒依旧滔滔不绝说着物业,负责人干脆坐在台球桌旁的凳子上,时而点头、时而沉默。
小伙子喊道:“走吧,安表去。”这时影子才注意到银色羽绒服小伙子和电工老周已双双站在楼梯口,拖拉的电工正是自家楼栋的邻居,万事俱备,只需出发。
影子鼓足勇气,道:“我走了,你们先聊。”一语毕,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毕竟黄衣服正说得兴致勃勃,索性不等回答直接大步离开。楼梯口,两双眼睛,观察着大厅里的一举一动,哪怕微妙的心思。
负责人即刻从凳子上站起来,紧赶慢赶追随着影子的步伐,安慰道:“今天这个事吧你别有啥想法,我们也不希望你有啥想法,你看,咱们以后还的照面呢?”
影子驻足、回身,六目睽睽之下,他足足跟了五米多远,此时此刻,两个人分站台球桌角的长边和短边。
影子笑道:“你这把我说的都不好意思了,咱们是同龄人,本也就容易沟通,吵吵闹闹的也不算什么,谁也不会真往心里去。”他点头道:“是的。”
影子看一眼楼梯口,又道:“让电工等太久了不带劲,我们去把电表安上就完事了,也不算什么,你这也是太忙的缘故。”影子情商低,煽情的本事恰恰相反。“也没有那么忙。”依旧是垂着眼帘,睫毛忽闪。
楼梯口的两个人耐心等待,毫无怨言。影子又道:“让电工等时间长不好看,都是性情中人,你暂时也不走,来日方长,有时间咱俩再聊。”负责人道:“好。”
二人就此转身离开、二人就此一言为定。此时大厅窗外,天朗气清,似有温暖之意,两只奇丑无比的麻雀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不知所云,一阵西北风踅过,打乱了阵脚,它们向着不同的方向飞去,再不回头。
三人下楼,拿着电表的小伙子一路和影子说闹,再三表示下次高低不来,爱谁来谁来,走到楼栋门口,主动开门礼让老周和影子先进去。
楼层楼道,二人协作安好电表,影子在旁观看,多巴胺落寞,深深的疲倦再次来袭,饥饿断人肝肠,于是自言自语道:“我都饿的不行了,一天没吃饭了。”
待二人安好电表,放下表箱铁皮,小伙子扑了扑手上的灰尘,面有难色道:“要不——我请你出去吃点东西。”影子这才意识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此情状颇为难看,连连道:“不不不,家里乱糟糟,我还要回去收拾收拾屋子。”
说着目送二人上电梯,再三致谢道:“周师傅辛苦了,小帅哥辛苦了。”二人点头微笑:“没事,没事。”电梯缓缓下楼。
折腾一天,电表终于安置完毕,影子不断回忆今天的发生,一幕幕、一重重、细细品鉴,反复咀嚼、余味绵长。所谓蓦然相逢,不过就是心动、神颤、心绪难平,然后任飞鸟盘旋、花叶飘散,还痴痴的站在原地,只因记挂着那一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