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向后一仰,倚靠在灰白坚硬的巨石上,开始心无旁骛地看热闹。
与此同时,君浮玉足尖轻点,飞身腾空向花轿而去,双手交叠掐出一道带着寒气的咒诀。
距离缩短,她才看清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不是寻常的金红色,火苗翻卷的边缘微微带着玄紫,十分特别。
此咒即出,轿身燃着的烈火随之而灭。轿帘被烧得破破烂烂,露出已然焦黑的木骨,以及端坐在轿中的身影。
那是一尊与真人身形相近的蜡像,面目模糊,看不出是男是女。已经被火焰烤得有些融化,蜡油滴滴答答向下流淌。
“这火怎么灭了?”围在周围叩拜的众人纷纷停止动作,惊惶地大叫起来。
方才扔火折子的男人环顾四周,一眼看见了君浮玉,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向她:“一定是她、是她靠得太近,所以神火熄灭了!”
旁边负责敲锣的乐师哭哭啼啼:“这可怎么办?送亲仪式尚未结束,神火就不再燃烧。这这这,这是大妖降祸的征兆啊……”
君浮玉弯腰拱手,作了个赔罪的长揖:“实在抱歉,我见轿辇失火,以为……”
“城主说过,若有不祥之身靠近花轿,冲撞大妖,火焰就会熄灭。”吹唢呐的乐师打断了她的话,向同伴们嚷嚷,“唯有将这不祥者抽筋拔骨,一同烧死,才能平息大妖之怒。”
几个轿夫乐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君浮玉走去。
待走近些,她才迟钝地发现,在他们深红喜服之下,隐藏着饱胀的肌肉,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所致。
看向她的眼神也杀气四射、寒光凛凛,绝不是常人能有的,倒像是些穷凶极恶之辈。
“且慢且慢。”君浮玉回头瞥了一眼看戏的谢无妄,朗声询问,“你们所说的大妖是何方神圣?送亲仪式又是什么?”
看他们这呼天抢地的模样,想来这仪式十分重要。
若真是如此,为何送亲队伍如此寒酸,连嫁妆都没有,又为何要在这荒芜之地举行?
除此之外,仅凭花轿中的一尊没鼻子没眼的蜡像,就能哄得那“大妖”心花怒放,不再作乱,那它委实太好说话了吧。
“大妖慈悲,从不伤善者,只会咬杀城中作恶之人。”敲锣乐师轻哼一声,脸颊犹带泪痕。
扔火折子的男子接了话茬:“大妖托梦于城主,说自己不求其他供奉,仅需每旬送一蜡像,与之成亲。”
君浮玉疑惑道:“所以你们烧花轿,也是成亲的一部分?”
上辈子她作为大师姐,替凡人杀妖除祟无数,从来没遇见对蜡像如此青睐的妖族。
难不成此妖的原身是一根烛芯?
“将花轿与蜡像带去往偏僻处烧了,若神火不灭、烧尽蜡像,即代表大妖愿意娶亲。”那人忿忿叫道,“若是神火中途熄灭,代表大妖对蜡像不满,便会迁怒降祸于城中。”
“火确实是我灭的。不过你们所说的神火,就是用火折子溅出的火星?”君浮玉纳闷,“这是否过于草率?”
岂止火折子草率,整个送亲仪式和所谓的大妖托梦,都透出几丝草台班子般的简陋气息。
“你懂什么,那火折子是城主所赐。凡城主所用,无一不是神物!”乐师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从袖口抽出短刀,和同伴一起向她扑来。
君浮玉的指尖轻叩剑柄,灵剑铮然出鞘半寸。凌冽寒凉的剑意于虚空中展开,将包围过来的几人震飞出去。
“若是因我之错,致使大妖迁怒于城中百姓,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她转身向谢无妄勾了勾手,示意他跟上来,“带我去见你们城主。”
“你一个不祥人,也配见我们城主?”唢呐乐师狼狈趴在地上,咬牙怒哼。
他伸了伸脖子,抬头看见谢无妄的身影,目露惊恐:“怎么还有一个……城主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凡靠近花轿者,都得死!”
谢无妄饶有兴致地走到君浮玉身边,垂目打量地上这群横七竖八、半死不活的轿夫乐师。
“好心办坏事,被冤枉为不详之身的感觉如何?”
他凑到君浮玉耳边轻声细语,发辫上坠着的冰凉银铃摇晃,有一下没一下蹭着她的耳垂:
“你若真去见那位城主,岂不是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不如将他们丢在这里,御剑离……”
“我倒要看看这行事诡异的大妖究竟是善是恶。”君浮玉果断戳了戳地上半真半假哀嚎的敲锣乐师,“兄台,指个路,你们的城镇在哪儿?”
敲锣乐师犹犹豫豫,伸出一根虚弱的手指,指向西边。
“哦对了。”君浮玉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副银制鲤鱼纹长命锁,挂在谢无妄的颈上。
“这是?”他并未反抗,只是抬起下颌,任她将银锁垂着的珠链梳理整齐。
这长命锁是她除了唤灵镜之外,仅有的一件法器。
谢无妄戴上它后,与她的距离不能相隔超过十里,否则就会体会五脏俱焚般的苦痛。
“它很配你如今的打扮。”君浮玉后撤半步,打量着谢无妄,露出满意的神情,“反正放我这里也浪费,送你了。”
“小恩小惠。”笑意在他的桃花眸中流转,抬手要取它下来。
银链却骤然缩短,如项圈般,紧紧勒住谢无妄的脖颈。他吃痛松手,那银链方才恢复正常的长度。
他的脸色短暂地沉了沉,随后换上一副撒娇般的埋怨神情:“师尊当我是小狗么,还要拴起来。”
“只是想让你长命而已。”君浮玉用剑柄拍了拍他的侧脸,神情淡漠,“这么漂亮的脸,若是早死,也太可惜了。万一你下次重生成丑八怪怎么办?”
“我是你的徒儿,又不是你的炉鼎。”谢无妄的语气理所当然,“长得不漂亮又有什么要紧?”
君浮玉一噎,败下阵来:“你若觉得屈辱,我将它变为其他缀饰如何?戒指?发簪?”
谢无妄摸了摸颈间的长命锁,垂首低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低声说了两个字:“走吧。”
“不许走!”
倒在地上的轿夫突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量,拼命地爬来,用力抓住君浮玉的足踝,另一只手拽紧谢无妄的衣角:“你们二人出现,导致神火熄亡,必要赔命才是!”
他目呲欲裂,额间暴起青筋,胸腔深处传来一声尖锐如鹰的啸音。
地上躺趴的众人仿佛接到了什么指令,纷纷闻声爬来,簇拥着那名轿夫,动作整齐地低垂头颅。
颈部向下弯曲,拧成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像一排垂挂的鱼钩。
方才还扶着轿辇、捧举乐器的双手,纷纷伸至后颈的位置。粗糙的指尖嵌进皮肉,向两侧撕裂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揪住凸出的森白颈骨。
然后猛地向外拔了出来!
轿夫乐师们提着自己的脊骨,缓缓起身,以骨为剑,动作狠厉地向君浮玉和谢无妄刺去。
唢呐乐师的骨剑已然袭至谢无妄身前,他仍是一动不动,神情兴致缺缺,像在看一场不合心意的木偶戏。
君浮玉纵身踏空,长剑指向乐师胸口,将他健壮宽阔的身躯贯穿。
自剑锋处传来的触感却不似血肉,更像刺穿了一张薄薄的纸。
乐师身体摇摇晃晃,瞬间瘫软在地。血肉如冬日枯藤,迅速地翻卷枯萎,变成了一架空瘪瘪的纸扎人。
“无名,去!”君浮玉甩剑而出,低声喝道。
长剑领命疾行,曜曜雪光闪烁,倏然穿透了其余邪祟的身躯。
纸扎人如叶落般簌簌倒下,谢无妄瞥了一眼:“为什么此剑名为无名?”
“为什么你名为谢无妄?”君浮玉并未直接回答,蹲下身来,专心致志地研究胸口被穿透的纸扎人,“附灵于死物,这是魔修的手笔。”
谢无妄失笑:“那你还要去见这所谓的城主吗?”
“见。”君浮玉起身,“为何不见?”
往西边方向御剑片刻,二人眼前出现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城墙。城门牌匾处,气势恢宏地刻了两个大字:桃溪。
虽坐落在偏僻之地,城内景观却错落有序。鳞次栉比的商铺居所沿着挂满灯笼的长街铺开,热闹非凡。上至鹤发老妇,下至垂髫孩童,皆是笑语盈盈,似乎连一星半点的烦心事也未曾见过。
“此处不应叫做桃溪,而应叫桃源。”君浮玉感叹。
“很快这里就将被毁于一旦。”谢无妄眯了眯眼,“别忘了,是你主动熄灭了神火,惊扰大妖安宁。”
君浮玉打眼一望,唤住了一个正在摊位前挑选面具的女子:“打扰了,请问你们城主的府邸在何处?”
“往前走,前面巷子里就是了。”女子放下手中的赤红面具,“二位瞧着很眼生呢。”
君浮玉向她笑了笑,总觉得说师徒太招摇,于是换了个说法:“携舍弟外出游历,途经此处歇脚。”
“舍弟?”她听见谢无妄幽幽地重复了一遍。
与女子告别后,他便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口:“为什么是舍弟?论起来,我还比你年长两个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君浮玉诧异道。
“上辈子你过生辰,你那大师兄以灵力为引,燃了漫天的璀璨烟火。”谢无妄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当时我被某个弟子倒吊在山崖之下,硬生生捱到烟花燃尽,才晕了过去。”
君浮玉想安慰他,但她深知,这混账东西只会将善意当作居高临下的怜悯。
于是她憋了半天,道:“厉害。”
“……不是要找城主吗。”谢无妄移开视线,“快些走吧,说不定去晚了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