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如衣摆般摇曳,映出谢无妄疲惫而不甘的神情:“师尊当真要如此磋磨徒儿么。”
“——十日之内抄完。”君浮玉淡淡瞥了他一眼,盘膝坐在旁边的榻上。
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她屏息凝神,隔绝外界一切嘈杂,开始运转灵力。
闔目内视,淡金色的灵力在经脉之间流动,所经之处偶有凝滞,也如脆弱的碎石般被灵力冲破,经络被灵力温养,隐隐泛起如玉亮光。
她一直很满意自己这具身体,虽不是天资卓绝,却也足够坚韧,能承受得起旁人难以承受之苦。
天光未亮,院落里骤然响起一阵吵嚷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君浮玉的手微微一顿,睁开双目,向窗外望去。
雕花窗格之外,是叶衿气势汹汹的身影。他带着几个点头哈腰的小喽啰,一脚踹开房门,走了进来。
“君浮玉是吧,昨日欺我辱我之仇,你准备好还债了么?”叶衿环视房间一圈,鄙夷地冷笑着,挥了挥手:“住处跟狗窝似的……给我砸!”
几个跟班冲进君浮玉的房间,一时间鸡飞狗跳,尘土飞扬,水碗、炼药炉和木桌尽数被砸烂砍碎,满地狼藉。
谢无妄立在门旁,神情乖顺,眼瞳深处却闪烁着戏谑和恶意,不时指点一两句:“记得把那边的笔墨纸砚也砸了,最好直接放一把火,烧个干净。”
“如何?”见砸得差不多了,叶衿一脚踩上君浮玉的床榻,在被褥之上留下黯淡的足印,得意道,“是不是气了个半死?”
“你们砸的这些家具属于门派,又不是我花钱买的。”君浮玉瞥了叶衿一眼,语气平淡,“我为何要生气?”
叶衿一时语塞,旁观的谢无妄噗嗤笑了出来。
叶衿立刻扭头瞪着他,劈头盖脸呵斥道:“我好像没见过你。你又是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小杂种?”
“息怒息怒。”谢无妄摆了摆手,带着鬼气的漆黑双眸眯了起来,“这样吧,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保准能让她不高兴。”
修长的指尖指向君浮玉,少年懒懒道:“你们去将她腰间那块玉佩砸了。”
众人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君浮玉腰间,那里确实系着一枚双鱼羊脂玉佩。
光润细腻的白玉之上,雕着两条嘴衔莲花的雪白鲤鱼,周围漾起生动的波纹。其上用金丝束成平安扣,挂在君浮玉的腰侧,如一轮精细的圆月。
想来应该值不少钱。
少年黑漆漆的眼眸充斥着愉悦,衬得面颊愈发森白,“这是她贴身之物。如果砸碎了,她一定会——”
话音未落,叶衿已经冲了过去,用力扯掉玉佩,扯得君浮玉一个踉跄。
君浮玉一声不吭,后退了几步,掏出一条质感粗劣的手帕,掩住大半张脸。
“这就开始擦眼泪了?活该,你自找的。”叶衿冷冷一笑,然后将玉佩重重地摔在地上。
羊脂玉四分五裂,与此同时,一阵深灰色的药粉自玉佩中腾空而起,如烟雾般迅速充斥了房间。
众人弯下身咳嗽流泪,叶衿躲避不及,吸了一大口药粉,顿时觉得胸口被灼得火烧火燎,仿佛有一只滚烫的大手在揉搓他的五脏六腑。
他蹲在地上艰难咳着,喉咙里像安装了一个破旧的风箱,撕拉撕拉地响;“你们唱双簧,故意引我摔玉佩……”
罪魁祸首谢无妄伏在榻上,同样狼狈不堪,咳得双肩都在微微颤抖,脸颊泛起薄红,纤长羽睫挂上了凄惨的泪珠:“君、君浮玉……”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她看着谢无妄,叹了口气,托起他被泪水沾湿的下颌,用手帕仔仔细细将烟灰擦拭干净。
这药粉由毒瘴草磨制而成,名字吓人,其实没什么毒性,就是呛人迷眼。
装在“玉佩”里,平日里是个不声不响的漂亮摆件,遇到打不过的敌人,可以扔过去呛他一下,拖延逃命的时间。
帕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谢无妄咳得头昏脑胀,闻到这阵清苦的味道,混沌的神思被撬开一条缝,浇灭了胸口浑浊的痛意。
他蓦然想起,在他还小的时候,风雪侵袭他单薄的躯体,在雪地上爬行之时,闻到的一丝烧柴禾的味道。
和这手帕一样,都是只消闻一下、便能安心的气味。
烟散得差不多了,叶衿用袖子抹抹脸颊,睁大一双泪水朦胧的眼,去看地上的碎片。
刚才触碰到玉佩的时候,他总感觉玉佩手感不对,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摔地上了。
这会儿烟雾堪堪散去,叶衿这才发现,那四分五裂的双鱼佩根本不是什么羊脂玉,而是被磨得光润的白蜡。
“你、你!”他气得直哆嗦,“我要禀告长老,你用这种下作的伎俩暗害同门!”
“这只是我的防身之物,是你们擅自摔它。”君浮玉漠然瞥了叶衿一眼,“砸也砸了,骂也骂了,还想怎样?再闹下去,误了早课时辰,当心你师尊不要你了。”
叶衿恨得咬牙切齿,扭头痛斥几个跟班:“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我揍她!”
其余几个弟子领命,拔剑向君浮玉袭来。
叶衿也罢,喽啰也好,论修为,虽和君浮玉相差不大,在实战经验上,却与她是云泥之别。
君浮玉顺手从旁边地上捡了一根桌子腿,噼里啪啦一顿敲,打得几人鬼哭狼嚎。末了,她一脚踹上叶衿腿弯,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不成器!宗门供你吃喝,难道是为了让你聚众私斗么?”
“你给我等着!等着!”叶衿在跟班面前被下了面子,耳根火辣辣的,一边虚张声势吆喝着,一边跟着众人步伐,逃出了君浮玉的小院。
“师尊好气派。”一直沉默的谢无妄拍了两下掌,掀起浓密的羽睫望向她,语气幽幽,“刚才的事,是你给我的下马威?”
君浮玉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像在打量一只突然开口说话的猫:“我若是想在你面前立威,何须劳烦这么多人陪我演戏,直接揍你一顿不就行了。”
这小乞丐,从哪学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
“殴打徒弟的事如果传出去,怕是会坏了师尊贤良的好名声。”谢无妄侧躺在她的榻上,一双黑眸紧盯着她。
君浮玉似笑非笑:“是吗,那怎么办。”
他放轻语气,嗓音低沉而柔滑,像一勺香醇的酒液,带着几分诱哄:“为了避免我到处乱说,师尊需先拔了我的舌头。”
君浮玉沉默片刻,拎着桌子腿转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从相遇开始,你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到底什么意思?”
“这就嫌我烦了?”他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拭泪,“徒儿自小丧父失母,无人教我规矩礼节,就算说错了话,也不是有心的。”
君浮玉抿了抿唇,走近床榻弯身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和他的距离极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耳侧乌亮的发梢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触碰谢无妄的睫毛。
谢无妄以为她会如旁人般,流露同情怜悯的神色,君浮玉却将手中的桌子腿一横,挑起他的下颌。
“以前无人管束你,现在我教。”她轻声道,嗓音凛冽如冷泉,“将昨夜的心诀抄完,否则今日别吃饭了。”
她的后半句话淹没在沉重的钟声里。
没时间再和谢无妄说这些磨牙的废话,君浮玉抬手施出咒诀,将他锁在房中,拂袖而去。
归月宗内,有一口名为定灵的石钟,声音厚重沉稳,据说有蕴养体内灵气的功效。每个时辰,都会有专门的弟子敲响石钟。
已是辰时,到内门弟子上早课的时间了。
君浮玉早已对宗门内各种小路暗道烂熟于心,她沿着一条翠竹丛生的石道,七拐八绕片刻,拨开身前浓密的树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处高耸的石台,边沿种着几棵寒气凛然的松树。
一位身穿云纹青袍的弟子立在台上,心无旁骛地练剑,日光被树枝切割成片片白梨花瓣,洒在他锋锐的剑刃之上。
其名沈执,是流光仙者座下的首席弟子。
白袍青年倚在树边,不时指点一二。
那青年生了一张可以称得上是艳丽的脸,眼尾的红痣像一滴血泪,衬得他的五官越发妖异。神情却冰冷肃穆,如浸霜雪。
这便是归月宗的流光仙者,慕落衡。其佩剑名为流光,故而得此号。
乍见故人,君浮玉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攥紧双拳,泪水盈眶而下。
“师尊,大师兄。”她望着两个身影低声默念,任凭泪水滚滚而落。
上一世,在她最窘迫之时,是流光仙者出言相护。能做他的徒儿,是她此生最为欢喜的事。
还有她的大师兄沈执,性子温和仁善,一直将她当作自己亲妹呵护,经常送她名贵的法器药材。
这样好的人却被魔族拐骗坑害,经脉尽断、走火入魔而死。
既然重活一世,她定要保全宗门,保这二人平安。
风掠过竹叶,簌簌而响。流光仙者眉心微动,抬起下颌,目光投向君浮玉藏身的方向:“是谁。自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