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松田阵平成为世界有名的爆处组专家时,萩原研二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这些年里,警校组五人组里的降谷零,卧底任务圆满结束,回到了警察厅公安,然后一路晋升。
班长和他的女友结束了爱情长跑,步入婚姻殿堂,成功跻身搜查一课的已婚圈。
唯一遗憾的是诸伏景光,松田阵平的另一位警校同期,降谷零的幼驯染,在执行警视厅公安部的秘密任务时牺牲了。他倒在了黎明前。
“哗哗哗!”
“唔……”
洗手间的水槽里,水龙头哗啦啦地放着水,用于掩饰那模糊的、令人不适的干呕声。
松田阵平的双手紧紧抓着水槽边,他的双眼泛着血丝,鼻尖泛酸,眼角因为受到刺激而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在连续高强度地工作二十四小时后,他只披着外套在椅子上睡了一小时,还是一个半个小时?
不知为何,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松田阵平在脑海里回想起那个医生的话。
——“再这样熬下去,总有一天你会猝死。别不信我说的话,这种概率其实很大。”
他一拳捶上了镜中的自己。
熬夜久了,就会反胃想吐。
他自然知道,这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但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才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才死掉。
做了个深呼吸的松田阵平用手掬起一捧凉水,打湿脸颊,顺便洗了把脸,好像这样就能彻底洗去他脸上的疲惫。
松田阵平伸手揉了揉眉心,走出了洗手间。然后重新戴上墨镜。
从很久之前,他就一直戴着这副墨镜了。他总是透过墨色的镜片冷眼看这个世界。
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忽然冲到松田阵平身边,忐忑不安地叫住他。
“松田警官!半小时前接到报警……炸弹……需要您……”
松田阵平的晕眩感还没彻底平复,所以只觉得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跟他的对话更像是隔了一层厚玻璃,只能听清几个关键词。
但松田阵平还是完整地猜出了具体的意思。
“半小时前?早干嘛去了。”
松田阵平冷冷瞥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没停,他径直走过去,拎起了一直放在工位上的工具箱,抬脚就向外走去。
“带路。”
“是!”
现场距离警视厅不远,松田阵平很快就赶到了那里。
炸弹附近已经围了一大群穿防爆服的警察。
“都退后。”松田阵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个炸弹的倒计时已经被停止了,但这个复杂的炸弹如何安全拆除却成了个麻烦。
假如直接在这里引爆的话,这栋建筑就保不住了,一定损失惨重。
松田阵平没有换上防爆服就直接在炸弹边上蹲下,打开工具箱准备开始工作了。
在场身穿防爆服的警察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自从萩原警官殉职后,松田阵平就变成了这样——像是一台永远不知道疲惫的机器,近乎自虐般地贯彻着关于拆弹的完美主义。
他会为了研究新型炸弹的拆弹方式,独自研究爆破案例直到深夜。会在训练场重复练习成百上千次简单却基础的拆弹步骤,只为了提高拆弹的速度与效率,压缩拆弹的时间。也会在刚刚出差帮其他地方警解决棘手的爆炸案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
好像原本属于他的,工作之外的时间,都消失了。
就像现在,为了节约时间,松田阵平又没穿防爆服。
据他本人所说,以他现在的拆弹水平,如果遇到了连他也需要穿防爆服才能进行拆弹工作程度的炸弹……那么更大的可能性就是,就算穿了防爆服也连全尸都留不下来——所以不如不穿。
眼下的这个案子并不简单,公安也参与了。
公安零组的降谷零就站在安全距离以外,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着黑西装的黑色卷毛混蛋不穿防爆服就开始拆弹工作。
“他这样有多久了?”降谷零问道,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怒意。
一旁的爆处组警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位来头不小的公安警官是在问自己。
“自从......自从那位杀害萩原警官的犯人被抓到后,松田警官就一直这样。”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们都劝过他,但他根本不听。上次有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新人多说了两句,被他一个眼神就吓得不敢说话了。”
降谷零微微垂下眼,没有再多问。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烟盒。
降谷零其实不是那种烟不离手的家伙。甚至在当年加入公安、参与卧底任务前,他都没抽过烟。
而作为“波本”潜伏在组织的时期,除非任务需要必需,为了套取情报或是伪装的时候,他才会点上一支烟。
至于现在,随身携带烟盒也更多适用于与警察厅或者警视厅高层议事,或是应酬的场合。
但此时的降谷零还是从口袋里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
他低头点燃那支烟,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烟雾萦绕而上,模糊了他面部的轮廓,将他尖瘦的下巴藏匿在烟雾背后。
站在这里,他能够远远看见松田阵平已经拆下了不少零件,应该快到收尾步骤了。
面对爆处组所有警察都觉得无比棘手的炸弹,对方面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求死总是比求生需要更大的勇气。”降谷零呼出一口烟,轻声自语。
松田阵平有严重的自毁倾向,他能看出来。
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而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甚至能够冷静地看着自我逐渐走向灭亡的毁灭。
他总是戴着黑墨镜,穿着一袭黑西装出现在人们眼前,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祭奠什么人。
降谷零知道他这是在祭奠谁。
但,人一旦尝过最炽热的温暖,就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后的严寒。所谓的看开一切,不过是尚未遇到那个让你心甘情愿用余生去祭奠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向他投来特殊的视线,松田阵平在这时突然抬起头——他的直觉向来如此敏锐。
墨镜后的视线精准地投向降谷零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人群,直直地看进降谷零的眼底。
那一刻,降谷零确信,松田阵平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在看,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松田阵平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工作。但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迅速,看得人更加眼花缭乱。
两分半后,当他终于拆下最后一根引线时,周围的人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而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下次再有这种级别的炸弹,直接通知我,不要私自处理。”松田阵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但是松田警官,您已经连续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以上了,需要休息,”那个新人警察满脸担忧,“所以……”
“我不需要。”松田阵平毫不留情地打断对方的话,“别总是愚蠢地自作主张,还嫌不给我添麻烦吗?除非你们能找到比我更擅长这个的专家。”
没有人敢接话。
在这方面,松田阵平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专家。
特别是在萩原研二离开后,他的技术更是每天都在突飞猛进。或者说,是那种彻底将一切都抛开的态度让他突破了以往的局限。
他变得不再害怕死亡,甚至向死而生,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对一名爆处组警察来说。
剩下的那点收尾工作用不着他继续盯着,所以松田阵平背着工具箱,双手插兜,离开了这里。
降谷零掐灭了手中的烟,跟了上去。
走廊上的灯光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松田阵平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降谷零在他身后问道。
松田阵平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
“到不能再继续为止。”
“属于你自己的时间呢?”降谷零又问道,“萩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这一次,松田阵平停下了。他缓缓转身,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降谷零能感觉到那后面视线。
“那你呢?”
松田阵平的声音冷得像块冰:“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这些年里你因为加班过度昏倒,被送进医院里多少次?你又有几个晚上是在凌晨三点前入睡的。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们警察厅的八卦在警视厅向来一传就是一箩筐。”
降谷零沉默了。
松田阵平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我们都一样,零。”他说,“只不过我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
说完,松田阵平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降谷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一个紧急电话将松田阵平召至一栋高级公寓大楼。
一名疯狂的爆炸犯在顶楼安置了威力巨大的炸弹,并挟持了多名人质。
当松田阵平抵达现场时,上司的脸色十分难看:“松田,这次的爆炸犯指名要你上去,单独与他见面。”
松田阵平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低头抚平了自己因为赶路而有些折痕的黑西装。
“带路。”他说。
“但是这很可能是个针对警视厅警察的陷阱!”上司试图劝阻,“当年我们失去了萩原,现在不能再失去你了!”
听到幼驯染的名字,松田阵平的眼神动了动,但很快又恢复了以往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去。”
他边走边脱下西装外套,随手丢给爆处组新来的那个新人警察,并扯松了黑色的领带。
他依旧没穿防爆服。
降谷零赶到现场时,正好看见身形单薄的松田阵平独自走向公寓大楼电梯的背影。
那一刻,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
他同样想起了萩原研二。当年那场爆炸案,他还在执行公安的卧底计划,是后来才听说的这件事。
“松田!”
降谷零下意识大喊。
松田阵平回头看了他一眼。
但他什么也没说。
电梯门缓缓关闭,松田阵平的身影在夹缝中消失不见。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困住似的。
那会是什么呢。
降谷零冲上前去,却只来得及看见显示屏上不断上升的数字。
当松田阵平到达公寓大楼的顶楼时,炸弹的倒计时已经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了。
这并非他的本意,但他刚刚从上一个工作地点赶过来,那里距离这里有点远,花了他太久的时间。
想必此时爆炸犯的情绪也应该积攒到了极点。
炸弹被安置在顶楼大厅的最中央,角落里还瑟缩着几个被绑在一起、瑟瑟发抖个不停的人质。
而在炸弹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举着遥控器,对着松田阵平露出扭曲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缓缓走近,目光扫过炸弹的外观,思绪飞速运转,思考着内部构造的可能性。
“你想要什么?”松田阵平照例进行问话。
“我想要你死!”男人怒吼着,“就像你害死我弟弟一样!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死!”他已经丧失理智了。
啊,又是很俗套的剧情,我们已经在其他地方见过很多次了,对吧?
守护了大部分人的警察,因为没能守护小部分人甚至极个别人,反而成了被人怨恨的存在,好像他们没能救下普通人就犯下了什么罪大恶极的罪行一样。
但他们真正应该怨恨的、应该复仇的,不应该是那些策划了犯罪的爆炸犯吗?
哦,因为爆炸犯已经被抓进监狱了。或者有的已经被自己安装的炸弹炸死了。
然后呢,就这样转移仇恨了吗?
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有奇奇怪怪的理由,轻飘飘一个主意,就能让他们产生杀人的杀意。
松田阵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自从成为爆处组的警察后,我逮捕过很多人,救过很多人。同样,很遗憾也没能救下一些人,”他说,“如果你弟弟是被逮捕的其中之一,那他一定是罪有应得。如果你弟弟是我没救下的人其中之一,那么我在此表示真诚的道歉,是我当时能力不足没能救下他。但也仅限于此了。”
松田阵平难得对一个陌生人说了那么一长串真心话,不过对方丝毫不领情。
“只是道歉怎么够!你怎么可能懂!你这家伙怎么可能明白我的痛苦!”
男人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失去弟弟的每一天,我多么煎熬,多么痛苦!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人生活着有什么意义!都是因为你!为了杀死你,我才拼命活到现在的啊!”
“弟弟……哥哥现在就来陪你,把这个害死你的警察也送下来给你赔罪!”
男人举起遥控器,拇指颤抖地悬在红色的按钮上,准备按下。
就在这一瞬间,松田阵平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他一个箭步上前,猛得一挥拳就精准地击中了男人持遥控器的手腕。
遥控器顿时飞了出去,在即将落地的时候被松田阵平一把攥住。
早在一开始,松田阵平就观察过这个遥控器,上面只有“立刻启动“一个按钮,所以眼下炸弹上表示倒计时的数字仍在不断跳动。
此时距离爆炸只剩下不到三分钟——那个爆炸犯从一开始就准备和松田阵平同归于尽。
松田阵平迅速制服了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男人,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并将他铐在一边的铁杆上,然后转身开始拆弹工作。
这是一枚设计精巧的炸弹,线路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
但松田阵平的手指稳得像站在手术台上的外科医生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拆解着这个炸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显示屏上的数字越来越小。
最后的倒计时,几乎都与他此刻的心跳声重合了。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最惊心动魄的时刻,最应该全神贯注的时刻,最不应该分神的时刻,松田阵平的脑海里却浮现了一张温暖的笑脸。
“萩,”他轻声说,“你还在等我吗?”
然后,他剪断了那根线。
屏幕上的倒计时停在了最后一秒。
松田阵平瘫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这个已经被拆解的炸弹。
他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
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他的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降谷零冲进顶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松田阵平呆坐在地上,墨镜歪斜在他的鼻尖上,那双凫青色双眼眸疲惫地望着那堆炸弹残骸。
“你没事吧?”降谷零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松田阵平看着降谷零,许久,他才沙哑开口道:“我失败了。”
降谷零不解地看着他。
“我本来以为,”松田阵平轻声说,“这次终于可以去找他了。但是,我还是没能做到。”
说着,松田阵平看向那群角落里喜极而泣的人质们。
“你太累了,松田,你需要休息。”降谷零说,“萩原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松田阵平低下头,墨镜彻底从他的鼻尖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的情绪。
“我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抓不住的风,“但他已经不在了。”
此时此刻,夜已深,通过这栋高级公寓的大楼向外望去,能看到整个东京最美丽的夜景。
但在松田阵平的眼中,这个世界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
就像他从墨镜中看到的那个世界一样。
万家灯火,盛世繁华,唯独不属于他与他。
于是松田阵平站起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墨镜,重新戴回脸上。
那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冷漠孤傲,又无所不能的爆处组专家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走向电梯,黑色的背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就像另一个世界的萩原研二在陪伴着他。
降谷零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
执念,能让一个普通人在失去亲人后,扭曲成一具只记得复仇的空壳。也能让一名现役警察,在失去幼驯染后,一个人硬生生活成两个人的样子。
所以说……
“求死总是比求生需要更大的勇气。”
降谷零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说得对吗,景。”
他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夜晚的风中,得不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