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这个人会有回来的一天,虽然出于好奇,他曾在某个时刻期待过,如果这个人知道方洛然死了,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和方洛然一样,大多数人与我们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生过客,无论曾经多么浓烈炙热的情感,多年后,最多也不过是感念一句可惜。
只有方洛然那个白痴才会为爱疯活。
而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时女士问他:“宝贝儿,是不是今天工作不顺利?”
时洛翊一直对她敏锐的观察力感到不可思议,他不觉得自己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除了刚刚吃饭途中得知了今天是她和老方的结婚纪念日,态度稍显不耐。
时洛翊轻抿了一口红酒,将高脚杯放下,镇定自若地道:“没有,都很顺利。”
时女士不信,犀利的目光射向正在优雅地切着鹅肝的老方。
老方高大的身躯瞬间僵硬,而后从唇边绽开一个微笑,“我今天没去机构,一直在住院部……”他十分绅士地将切好的鹅肝送到时女士面前,目光柔和地转向时洛翊,慢慢地说道,“是谁惹了我们少爷?我明早去中心开会,给您老主持公道。”
时洛翊看也不看他:“吃饭不提工作。”
他们“病”了,在方洛然离开之后。
时洛翊想过很多办法去缓解他们的焦虑,用他所学的专业知识,但治标不治本,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故态复萌。
中年丧子的夫妻,这种痛苦,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望和悲伤,他就算不懂,这些年也足以看得清楚。
时女士从善如流地道,“没错,吃饭谈什么工作——”说着给了老方一记眼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方:“……”
时洛翊弯了弯嘴角,入口的小羊排口感浓郁滑嫩,勾人食欲,对得起这家餐厅的规格。
“宝贝儿,周末要不要搬回来住几天?”时女士换了话题,看着儿子,“这才几天,下巴都尖了,也不能总吃外卖,回来妈咪给你好好补补。”
时洛翊没接她这个话茬,自从搬出来后,她便一直想方设法地将他劝回去,还因此迁怒老方,觉得他当时立场不够坚定,这段时间时女士一直迁怒老方。
“少爷——为父的厨艺大有长进,”老方连忙在一旁给老婆帮腔,“接受预定,随时点菜。”
手机响了,时洛翊看了一眼来电,直接将吃了两口的小羊排往前一推,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说:“我还有事儿,你们慢慢吃。”
他拒绝了父母的挽留,他不是方洛然,能够处处迁就,哄得他们开心,他一向任性,只凭自己心意,做不来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模样。
从VIP包间出来,穿过走廊,时洛翊看见了门口捧着精美花束的外卖小哥。
接过花,他又折回身往回走。
香槟色包装裹挟着馥郁馨香的玫瑰与百合,老方这个人,温柔有余,浪漫不足,时女士说花都是小女孩喜欢的,他便真的相信。
看见迎面走来身着黑色正装的餐厅经理,时洛翊欲开口叫人,结果对方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直接越过了他。
“小林总——孙总在楼上,您这边走。”
时洛翊怔然了一瞬,徐徐转身,门外的夜色闪动着迷离的光辉,世界仿佛突然消音,静止下来。
灯光下,柔和的光线,那个身姿优雅的男人,身着质地上乘的西装,英俊的脸部轮廓与记忆中那个肆意张狂的少年慢慢重合,消失不见的是那永远轻快炙热的笑容,他眼神淡淡地扫过时洛翊,淡漠得不带一丝感情。
清逸笔挺的男人从时洛翊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清冽的冷风。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时洛翊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脸,不确定那人有没有认出这张和方洛然一模一样的脸。
想来是没有,不然无法解释那个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这种事也无法求证,总不能让方洛然看起来更像笑话。
他弯下身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花束,无视周遭的目光,继续往回走。
他倒是变了不少——
记忆的阀门不受约束地打开。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高中新生的学习动员大会上。
“人勤春来早,奋进正当时”,巨大的红色条幅下,少年嘴角带着浅笑,眉梢微微地挑着,带着一些不羁的懒散。
作为市联考第一名,林晰为学弟学妹们分享学习经验,结果把校领导鼻子都气歪了。
他说作文的高分秘诀是要多写多练,帮助同学写情书不但可以增进文笔,还可以团结友爱同学。
他说读书是枯燥乏味的,所以要学会劳逸结合,偶尔翘课去网吧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
台下的新生们热烈地鼓掌,一面笑一面大声叫好,校长扭曲着脸将人赶下台。
时洛翊对这个画面一直印象深刻,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很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他那时候不会想到,那个少年会和方洛然沾染上半分关系,如果知道,他大概会放下鼓掌的手。
他把花束交给服务员,让她转交给时女士,然后驱步离开餐厅。
不是亲眼看见,很难想象那样顽劣不羁的少年,如今会成长为一个如此稳重内敛的男人。
这大概就是常说的物是人非,那些曾经过不去的坎,随着时间的打磨,都会成为过往不起眼的风景。如果当初的方洛然能够挺过去,或许也会像他一样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他可以理解林晰的做法,任谁也不想和一个精神病有过多的牵扯,说是人生污点也不为过。
当初方洛然的那一刀,足以吓退一个正常人。
他看不懂的是方洛然,即使成为心理咨询师,掌握了很多的专业技巧,也很难看懂他。
小时候,人人都说他奇怪,可他觉得方洛然才是最奇特的那一个,明明心里不喜欢脸上却能装出一脸欢喜,戴着面具讨得所有人欢心,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想方洛然大概可以装一辈子。
但他终究还是栽了,十分惨烈,死的时候连温柔都不敢索取,只想着要一个道歉的机会,结果带着遗憾离开。
“小翊——”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时洛翊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在顺着餐厅的旋转门无意识地行走。
时女士正抱着花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时洛翊压下心中的杂念,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朝她走过去。
“怎么出来了?”
时女士抱着花,也缓缓露出笑容,嘴上却抱怨道:“你怎么还教服务员撒谎,方清枫哪里会想到给我买花,看见花,他眼睛瞪得比我都大,还以为有人要撩我。”
他没想到老方这么不争气,继续睡书房就怪不得他了。
“我就知道是我们小翊。” 时女士看着花束,满脸幸福地道,“体贴,细致,温柔,再没有你这么贴心的孩子。”
这样直白的夸赞让时洛翊感到不自在,实在是没办法和她说,他做这些是因为方洛然要他好好照顾他们,答应的事情,总该做到。
“宝贝儿——你怎么这么可爱?”时女士突然上前捏我的脸,“纠结别扭的小模样,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时洛翊愣了一下,随即恼羞地要拨开她的手,结果时女士却突然将他抱住。
“宝贝——妈咪爱你。”她说,“最爱你,很爱很爱……”低低的轻语,带着难解的悲伤。
花束的馨香嗅入鼻端,我僵硬着身体,半张着手臂无处落手。
大概是又想起方洛然了吧。
她总是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我不能像方洛然一样,能给予她温柔的抚慰。
他也无法适应她这种不分场合的亲密举动,不用看,也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这不是第一次了,时女士天生丽质,又精于打扮,虽然年近五十,但看起来像是只有三十出头,时洛翊和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母子,这就导致常常有人误会他们的关系。
包括他曾经的同学,以至于现在他还能听到自己大学时候被富婆包养的传闻。
时洛翊不自在地扶着她的肩膀,将人推开,淡淡地道:“别闹了,回去吧,你老公还在等你。”
时女士笑了起来,歪着头看他:“宝贝儿--你怎么总这么害羞啊?别怕,我老公不会介意的,我更疼你。”说着又来掐时洛翊的脸,这次他躲了过去。
他深吸了口气,对于她女流.氓的做派也是无可奈何,人越多她就越爱演,十分幼稚:“你——”他的话音截止于看见站在二楼台阶处的修长挺.拔男人。
男人靠倚在楼梯旁,单手插兜,深不可测的眼眸不带任何情绪看着他,也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时洛翊淡淡地移开目光,敛了情绪,冲时女士笑了笑,“我晚上给你打电话,听话。”他帮时女士捋了捋颊边的碎发,然后靠近她,微笑着从牙缝吐字,“差不多得了!”
时女士见好就收,笑眯眯地道:“行吧,回头给我打电话,宝贝,好好吃饭。”
时洛翊一直看着她回了包房,这期间林晰的目光一直锁住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带着审视的淡漠。
如果是方洛然,此刻大概会微笑着上前,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的,明明心绪起伏,有很多话要说,却装出一副恩怨俱消的模样,如老友一般叙旧。
时洛翊毫不犹豫地转身,没再看林晰一眼。
“小翊——不要告诉他,这世界上不需要再多一个痛苦的人。”
可是这个人真的会痛苦吗?
如果方洛然没死,时洛翊希望他能够无视林晰,没有思念,没有情绪,不必愧疚,不必难过,完全地放下这个人。
就像时洛翊一直对他的来访者说,放下过去,向前看,那里一定会有更美的风景等着你。
感觉到身后如芒刺的视线,他想:林晰你最好只是这么看着,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走出旋转门,华灯如昼,清凉的夜风沁人心腑,他抬头看了看天,城市的天空总是漆黑一片,再难见到星光,就连月亮也带着灰突突的光晕。
晚上,他做了梦。
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空旷的教室中,窗外的夕阳落下,余晖从窗外投进来,和淅沥的树影一起在讲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同学都走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
他站起身有些懵然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看见走廊外一抹熟悉的身影,少年背对着门,在一片橙金色的夕阳中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
“去去去——都远点,去那边玩。”少年嗓音清越纯净,稍带了一丝不耐,驱赶了几个吵闹着路过的学生。
少年穿着干净简单的白衬衣,身姿优雅,此刻就像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守在那里。夕阳将他的脸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侧脸笼着一层微光,唇角的笑容清浅明快,让人移不开眼。
终于,少年似有所觉地转过身,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了他,他先是愣然了一下,随即慢慢微笑开,是等待后的愉悦。
门开了,少年倚在门边,嘴角轻抿着笑意:“醒了?”带着一点揶揄的语气。
他看着少年,这样熟稔的语气,不该是他们之间——
“睡傻了?”少年轻笑一声,笑得很放肆,却带着一点温柔。
少年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弯起来的眼睛,像是揉进了绯红的霞影,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带你去个地方——”
那样的笑容让他恍惚了一下。
脑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阻止——
松开手,不要和他走,你会后悔的……
停下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就算他用尽所有力气也没能挣脱开那只手。
浮光掠影,下一瞬,他发现自己被抵在山顶的树上,静谧平整的夜晚,繁星满天,山下是不逊于星光的点点灯火。
月辉迷离,树枝轻轻摇动,他被迫地承受对方激烈的亲吻,清冽的少年气息萦绕在鼻尖,双手抵在年轻的,漂亮紧实的胸膛。
有人在他耳边说:“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时洛翊从床上醒来,精疲力尽地坐起身,砰乱的心跳,额头的冷汗,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噩梦。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对面书柜上的相册摆台。
他不喜欢拍照,年纪越大他和方洛然的合照就越少,这是他们最后一张合影。
方洛然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柔,清浅的笑意蔓延至眼角,而另外一个长相相似的少年身体微微倾斜着,脸上勉强的笑容将他的抗拒显露无疑。
这世界上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算不上是一件坏事,但如果他比你更讨喜更优秀,自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体验。
他知道自己不喜欢方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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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