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龙舟水下得好不含蓄,倾盆而下不是割夸张性的形容词,而是个合适的解释。
下午三点钟,按照正常的情况,本该风和日丽,朗朗晴空了,现实却是一片黑暗。
暗得像好戏还未准备登台,舞台还未拉开帷幕。
雷声轰鸣,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揭穿了这个弥天大谎。
好戏,早已上演。
世界亮白了几瞬间,给了江彦一点机会窥到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可这几秒钟不够江彦思考的,他看不明白,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他拨打了方晨旭的电话。
电话显示拨号成功的时候,他放在一旁的手机亮了,还响起了他自己在方晨旭手机上设置的专属铃声。
他怔怔看着窗外时不时撕扯着的闪电,不远处的地标高楼随着闪电的到来也现出身影,在大自然塑造的视觉效果里,它被劈成两半后,又被拽入黑暗,电闪雷鸣再次降临它又被拉出来鞭尸。
如此反复间,铃声自动断开,两台手机同时熄了屏幕,江彦有点光亮的周边世界又寂静,黑暗了回去。
又过了好几秒,“叮咚,”方晨旭的手机响起了来电提醒的短信提示音。
他看着屏幕上面显示的[未接来电提醒——老婆——响铃50秒]面无表情。
方晨旭是他老公,领了结婚证那种,可他的老公明明已经死了快一年了。
他去收尸的时候,连人影都没看到,警察那边的DNA报告出来时确定了那摊在卡车底下,轮胎缝隙里的肉泥骨碎就是方晨旭的时候,他淡然点头,他接受得很平静。
回到家,他将方晨旭所有的衣物和用品藏进了地下室。
他很庆幸他做了这一切,要不然在方晨旭父母主持的葬礼上,他很可能一件都留不住,要全部烧去给独自一人去了地府的方晨旭。
那个丢下他,自己走得干脆的方晨旭。
他们曾经说好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和永久的,方晨旭拉他入深坑,却只掩埋了自己,将他留在了坑底,暗无天日的坑底。
他最近已经过得有点光亮了,为什么又感觉到了方晨旭的气息。
啪嗒,微弱的开关启动声,灯被按亮了,他习惯黑暗,可有些事该放在明面上来说,抓起自己的手机,再次拨打电话,这回旁边的手机没有亮。
江彦将手机打开扩音,放到桌面上,电话快要响停的时候才被接起来,看来对面挣扎了不短时间,他没有管,当做看不明白,在面对方晨旭的家人时,他向来能装就装,装不了就充楞。
“喂,爸,最近怎么样?”
“谁是你爸?”电话被挂得迅速,看,这就是方晨旭的爹,明明方晨旭在的时候自己喊他一句爹,这爹在方
晨旭面前开心得不得了,现在不就是抢了几件他儿子的东西,就翻脸不认人。
老古董,古董得很,以为他儿子缺了这几件东西就在下面活不下去?实际上他的宝贝儿子有可能压根没下去过。
江彦在这里得到了点的信息。还是有点恨他,说明这爹还没感觉到自己儿子好像背着他们活了。
方晨旭好像还活着,竟然还活着,怎么能活着?
江彦想不明白,为什么?
太阳穴被按住,温暖的灯光下,唯一的活物好像有点痛苦,鼻尖前额沁出了点细密的汗珠,江彦将自己埋进了沙发,痛,好痛的脑袋,每一根痛觉神经好似都被触动了,正在剧烈反应。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颤抖着拉开了桌面上常备着的精神药物,他痛出幻影,胡乱数着掌心的药片,囫囵干吞了下去,要是以前,他倒多少吃多少,根本不管,现在不行了,万一吃死了,方晨旭真的活了过来他找谁要说法。
方晨旭根本没在下面等他。
外面的暴雨还在继续,闪电已经停止,惊雷也不再轰鸣。
室内灰白色的沙发上那弯曲硬挺着的背脊慢慢放松,在药物的作用下,他开始昏昏沉沉。
沙发一旁被他时常拿来当薄被用的黑色羊绒大衣被他一脚踢到地上,衣服摊开,那很明显不是他的尺码。
一条长腿无力地垂了下来,黑色大衣被一只脚踩了上去,如果这件衣服的原主人穿着这件衣服的话,脚会刚刚落在他的脖颈处,他不会恼怒,只会攥紧那红润的脚踝往自己怀里带,可惜他没这个机会了。
现如今脚踝也不再红润而是带着苍白,脚背上显露出的几条青色血管好像摸得狠一点就能被擦破。
江彦在亮光中是完全睡不着的,二十分钟后,他起身回房,光裸着的脚踩过地毯,踩过大衣,踩过地板,唯独那衣物上留下了脚印,脚印有点深好像恨不得将衣物踩烂。
来到衣帽间,江彦好久没有正经收拾过自己了,穿着完毕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恍惚,时间好像在某个瞬间流动得很快。
镜子里略微狭长的眼睛眨了眨,疼痛过后的眼眸还发着红,蓄了些生理性的水汽,眼波流转间,一些记忆浮上刚刚剧烈反应过的大脑。
镜子中那个长相温柔的男士,露出一个自我嘲弄的笑容,甩甩脑袋将一切回忆甩开,失去血色苍白的薄唇微动,红润的眉眼微挑,动作间温柔尽消,满脸爬满了厌恶。
温柔掺杂了不少凌厉,两相冲撞下变成了带着疯狂的美感。
他低下头,镜面只余下一个黑色的发顶。
一只手往一旁的首饰柜摸过去,一枚耳钉,一枚戒指,一个腕表,被摆在了打了灯的台面上。
戒指是他和方晨旭的婚戒,一个素圈,食指一边剐蹭着素圈内的纹理,一边往中指套去,突然摸到某处,他将素圈往一旁的垃圾桶掷去。
转而拿起了耳钉,他只有一个耳洞,许久没有管它了,摩擦了两下,几乎已经闭合。
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强硬地将耳钉塞了进去,血慢慢流了出来,汇成一个血滴挂在耳垂要掉不掉,耳坠上被强制挤进去的梨形蓝宝石小小一个但是颜色纯正,净度极高,明明可遇不可求,却还是被艳红的血珠夺了光彩。
江彦重新抬头对着镜子,将那滴血珠藏进了洁白的纸巾里。
腕表是他们六周年的纪念礼物,情侣款,顶级腕表名匠独家定制,全世界独一份,到哪里都不可能会有第二件,他扣上表带,走出衣帽间。
穿戴完毕,他静坐在厨房边的吧台上,他在等。
等什么?
等雨停,他厌恶下雨天,如果不是雨天,那么雨水少冲刷一会,方晨旭能装进骨灰盒里面的灰会多一点,就不会死了这么久还能有复活的迹象,折腾什么呢。
雨停了。
江彦将车驶出地下车库的时候,灿烂昏黄的夕阳从大量水汽洗刷过的亮白云层里钻了出来,光束很小,也很集中,刚刚好将他的院子笼罩住。
暴雨过后的阳光经常这样出现,不知道是什么意图,乌云虽已经散去,可临近傍晚,此时出来好似作用不大。
为什么要白费这个力气。
还不如来道彩虹实惠点,江彦放缓车速,四处察看,并没有彩虹的身影。
他嗤笑了一下,加码出了家门。
最近他们这片地区,强势入驻了一个国外的科技公司,很前沿的科技,按照新闻的播报,说是手握了好几个行业前沿尖端技术,同时买断了不少专利。
脑机接口等等就不说了,据说还攻克了脑波成像技术,他们能将大脑接收的神经元传递信息处理成3D画像,呈现在显示屏幕上。
生物医学与科学技术的再一次绝妙融合。
新闻铺天盖地,势头很猛,以前听都没听过,活像横空出世。
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听到都会提出质疑,不过是收割资本,诈骗投资的把戏,卖的是营销而不是技术。
江彦昨天查了查,貌似还真不是虚的,确有其事,只是这公司太能藏了,团队运作如此成熟,技术如此先进,前期藏得如此深?
既然以公司的名义活动,那么就是商人,本质还是逐利,怎么会手握一把好牌迟迟不出。
时机到了?
他们的时机是什么?
江彦很好奇,于是他来了。
不得不说科技公司就是前沿,整个公司的设计颇为赛博,很未来,连前台都是金属流线的。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
前台女士貌似很温柔,是这个场所为数不多的容易感知到的温度。
“哦,听说你们公司的总裁姓林,我以前有个熟人也姓林,或许我有这个荣幸能见一面吗?”
前台女士这会就没温度了,像台机器人一样拒绝了他。“很抱歉,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江彦一身商务西装,气质不凡,身段不错,站在前台,本来面无表情,一听这话轻笑出生声,“那麻烦现在帮我预约一下,告知一下林总的助理,你说有位江姓……”他停顿了一下,微弯的腰身直立,转身往一旁看起来冰凉的金属椅子上走去,一个挺拔却又削瘦的后背留下一句话,“上司吧,你说他上司的前上司来看一下他,麻烦帮忙告知一下林总。”
前台微微皱了皱眉,这人一表人才,怎么行为举止这么没礼貌,看起来文质彬彬,没想到也是个仗势欺人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们家林总现在也是总了啊。
但她还是按照流程上报了上去。
这椅子看着冰冷,实际上坐上去是有温度的,不至于让人透心凉。
将近五点钟,如果他们公司加班文化不盛行,那么林总也该下班了。
江彦敲了敲表盘,又过去了十分钟。
他耐心告罄了。
点开林岩明的对话框,正准备弹条电话出去。
“江先生,抱歉有点忙。”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很诚恳。
江彦看着眼前的人,他一直以为这位方晨旭曾经的总秘是个实心的,没想到也不怎么实,“林岩明,最近过得还不错?”
他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打量得很不客气。
毫无礼数的视线,也不知道这这位现如今的总裁心境锻炼到了什么地步,江彦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局促不安,或者是尴尬,又或是恼怒。
林岩明和江彦的来势汹汹不同,很坦然,嘴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还不错,承蒙方总之前的照顾,过得还行,借着以前的履历跳槽到了这个公司。”
“是吗?能跳到总裁的位置,这家公司的大部分懂事对你很满意。”
林岩明颔首一笑,好不含蓄说道,“是的。”
江彦站了起来,“听说最近你们公司需要一笔融资?”
“江先生,这边。”林岩明指引着江彦到了楼上的接待室。
——
“合作愉快,到时候合同你联系我的律师。”
江彦放下手中的茶杯,离开了这间总裁办公室,对方大大方方接了他的钱。
竟然接了,不过也是,借机在这件公司逛了个遍,没找到一点线索。
方晨旭在不在这里他不确定,但林岩明也是真总裁,不可能是背后有根线操纵的代理。
失算了,今天太过冲动,但是还好问题不大,这场冲动让他心情微微平静了点,而且一切还在他计划范围内。
这家公司异军突起,地基却很扎实。
他拿着手中的项目书,一页页翻过去,可行性很高,不是虚浮于半空的展示品。